二人台老艺人:光鲜背后的寒怆
樊学文
今年的第二届河曲民歌二人台大赛结束之后,大半辈子一直奔波于民歌圈里、活跃于二人台舞台上下的那些老艺人,在短暂的光鲜后不得不走下台,回到寒怆的现实中来,继续自己习惯了的寂寥寒酸。数十年光阴的侵蚀下,他们有的耳聋目盲,有的另移情愫,有的潜身于祖传的老屋中自谋事业,而有的则“漫无目的”地继续重复并无指望的创作。他们的心中,都充满了对这份事业的无限热爱,也溢满了对如今受冷环境的无比无奈。
河曲二人台表演
韩运德:抱住水瓮暖肚肚―――凉心
河曲县黄金海岸宾馆的一楼大厅里,韩运德老先生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着用A4纸打印的自己编创的民歌作品集,右手食指逐行指着歌词,并不时蘸一下唾沫,用原汁原味的河曲方言醉心地吟唱着。身边围拢着的,则是一群来自忻州师院的年轻教师,他是在给这些学院的音乐从教者们进行示范演唱。而这样的情景,在老韩近十余年的生活中,几乎每年都要经历几回。县里接待外界的采风及采访,总是安排老韩来义务服务。
在河曲,提起韩运德的话题来,就如该地的西口古渡一般,沉重而绵长。古渡代表了一代河曲人背井离乡、远走西口的悲怆岁月,其间包含了太多的含义:无奈、冤悲、愤懑、茫然,当然,还有不舍和执著。
1800首歌无法出版
老韩今年69岁,1962年就开始了收集、编创山曲、二人台的生涯。1970年调入河曲县二人台剧团,之后又调入文化馆从事群众文化工作,1985年再次调入二人台剧团任团长,并兼任忻州地区二人台艺校河曲分校校长。1988年老韩调入河曲县博物馆从事保管工作,潜心整理编创民歌二人台。
“我是山村一老斗,不会唱曲只会吼”
老韩现在住的是县博物馆的一间新近装修好的房屋,是今年五一才搬过来的,而在这以前,他一直住在文化馆的一间旧屋子里。“几十年来,我经常半夜三点多钟睡不着觉,就起床来抠歌词、哼曲调,到如今已成了一种习惯。”老韩说,“我是山村一老斗,不会唱曲只会吼。惊得鸡鸭四处飞,吓得牛羊无处走。”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现在他无师自通,自己琢磨的民歌唱法自成一家,行家评价道 :“很科学!值得学院派的师生研究学习。”而他整理、编创的河曲民歌如今已有1800多首,而其中1000余首是他原创的。有了这么大的成就,按理早该付印发行了,但事实上,他的作品自始至终一直搁置在家里的那台木柜中。几十年来,也有人找他谈起过出版事宜,但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2004年,中国音乐学院曾找他商讨出版事宜,一部分作为教材在全国大中专院校推广,他答应了,但一直拖到2008年也一直未能如愿。又有一年,县里计划将他的作品编撰成书,出版1000册,给他300册,余下的700本做商业用途出售,他没有同意。在老韩的心目中,这些作品就是自己的孩子,当然不是用来卖钱的。
“他们把我当夜壶用”
老韩当然并不是不缺钱,如今的他,尽管已届70高龄,研究工作搞了一辈子,但职称却因种种原因一直没有解决,由于初级职称都没有评上,他的工资只有1000多元。
他曾经结过两次婚,但从24岁起就开始打光棍,至今未娶,跟前妻所生的孩子相依为命。有一回,儿子在外与人发生争吵被打伤,老韩心疼得“止不住的泪蛋蛋直往肚里流”,操起一块砖头就找到了打人肇事者家里:“你把我们一家人的50%都打了,咋结吧(怎么办吧)?”一向与人无争的他那次是真的发火了。
他的心一半在民歌上,一半在儿子身上。前段时间,儿子的单位要排练一组节目,请他去指导,结果他每天从上午7:00到11:30,再从下午2:00到7:00,忙活将近10个小时,结果直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别说领导,连个普通干事也不来关注一下排练进度,也从来没人来向这名69岁的老人作简单的问候慰藉。
“抱住水瓮暖肚肚―――凉心呀,”老韩向《山西青年报》记者说,“卖上命,贴上饭,盖体(被子)蹬个稀巴烂,何苦呀!”
几十年来,说起这些事来,老韩就有些愤愤难平:“他们把我当成夜壶,用的时候拿来,不用的时候就抛开。”
“寒心了,再不闹了”
还有一些事情让老韩心里不舒服,作为河曲民歌研究的公认的专家、“活字典”,他一直希望县里能够采取相应措施,把河曲民歌推广出去。然而现如今的情况是,“拜不完的大年,挂不完的红灯,打不完的金钱,走不完的西口”,仿佛河曲县就只有这几首民歌,与 “民歌的海洋”的称谓显得极其不符,这次的大赛上,就最少有20名选手演唱的是《走西口》。早在十几年前,他就提议河曲电视台开创“每周一歌”栏目,选取一些较为经典的“新歌”逐周播放,教全县人民学唱,结果他的这项提议至今无人响应。“寒心了,再不闹了,也不愿意看领导们的眉高眼低。”老韩这样讲道。
说归说,每到县里有专家或记者等采风团过来,他还是要戴上老花镜,带着自己打印的“民歌集”领命示唱,他太热爱民歌了。
吕桂英:不再关注圈内的是非
皱巴巴的脸,瘦嶙嶙的身,沙哑的嗓子,灰白的头发,记者见到的吕桂英,俨然已是龙钟老妪。老人现在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对外孙女的关爱和培养上,已不再关注圈内的是是非非。
吕桂英,是人们俗称的“补莲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表演二人台唱红了晋陕蒙,曾进京为毛主席、周总理演出,早已是国家二级演员,她的表演深受百姓喜爱,倾倒亿万观众。后来的二人台名角许月英、张美兰、苗俊英、杜焕荣都是他的学生。吕桂英十多年前患病,告别舞台,在家休养,近年一直为二人台传承发展做着贡献。2008年当选为山西省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今年河曲县举办的“三八”文艺晚会上,她和杜焕荣、侯巧梅三位不同年龄段的二人台优秀演员同台表演了一曲《走西口》。这可能是老人最后的登台绝唱。
老人热情,对帮助过她的人感激备至。去年,《山西青年报》记者曾随朋友接待过老人,这次去了河曲,老人专门召集全家请记者一行吃饭,满怀感激,诚挚得让人有点适应不过来。不过一经谈起自己被漠视的过往事情来,老人还是显得有些激动和愤懑。
裴吉荣:十分想上《中国风》
2009年 5月11日上午,河曲民歌二人台决赛赛场。台下的化妆间里,一名瘦高黝黑的汉子紧张地关注着台上选手的演唱,等到主持人宣读选手得分情况时,他手忙脚乱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简易笔来,略带颤抖地记录下了该选手的得分。转过头来,他表情凝重,嘴里喃喃自语:“比我的分高,超过我了,落到第二了。”记者注意到,每位选手的成绩宣读之刻,都是他的揪心之时。最终,他获得老年组三等奖。他叫裴吉荣,偏关人,他太注重自己的名次了,因为唱了半辈子民歌,却一直困守偏关,推不出去自己,显得十分地焦虑和悲伤。
裴吉荣今年45岁,参加了2004年在左权县举办的中国南北歌王擂台赛,成绩不太理想。那时,他40岁。回家后,他痛定思痛,决定赴内蒙古拜师学习提高技艺。当时很多人不理解,认为这么大的岁数了,还学个啥?他不管,就真的去了内蒙古。如今的他演唱水平较之以往,可谓脱胎换骨,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长期扎根偏关,风雨奔波,为偏关县的文化建设做出了太多的贡献,偏关县文化局特别给他每月500元的津贴,算是文化馆的编外人员。而平时,他的主要生活来源是跑婚庆。“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演十四五场,一个月下来能挣个2000元就算高收入了。”裴吉荣告诉《山西青年报》记者,“现在我急需要有人推我,县里帮不了我太多,山西电视台的《中国风》栏目,我一直想上,不为别的,就想展示一下自己。”老裴的语言充满了渴望,但透出的更多的则是一种无奈。
贾德义:挣了钱再修房子吧
一处建于清朝乾隆年间的50多平方米的小院,杂草丛生,残壁败垣,这就是河曲文化名人贾德义的院子。自己担水,自己做饭,是伙房,又是卧室,没有书房,没有文案,18平方米的屋子里,镶满四壁的是一撂撂积累了大半辈子的书稿、资料,这就是“河曲民歌王”贾德义的家。
屋内仅能摆开两条凳
当记者一行走进这个院落时,心里充满了万分的诧异和不解。夏天了,屋子里居然还支着一架冬天取暖做饭用的火炉,烟筒斜挺,杵出窗外。屋内狭窄局促,有限的空间仅够围着火炉摆开两条凳子。
一进门,老贾指着墙上贴着的一幅布满灰尘的手写条幅对记者说:“看看,这句话你们应该多领会领会。”定睛望去,条幅上写的是:“民歌是人类的第二语言―――马克思;民歌是研究一个时代人民心理的重要资料―――列宁。”
贾德义在河曲家喻户晓,曾担任过县文化局局长兼文化馆馆长。这位河曲文化功臣,把毕生的精力和心血献给了民歌。
为了艺术失去妻子
1963年,贾德义靠自学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但县领导把他强留下来,让他搞群众文化工作,从此后,老贾再没离开过河曲,群众文化工作一搞就是40多年。
40年工龄、副教授的头衔,并没有给老贾带来什么实惠。为了艺术事业,他不仅甘守清贫,而且也失去了家庭的温暖。20年前,妻子对他说:“我要的是家庭和丈夫,而你却只顾埋头研究,写下几箱子纸也不能当钱花啊,如果你再不思谋如何挣钱,往后就别再过了。”
面对妻子的最后通牒,老贾还是难以割舍自己对民歌的热爱,最后只好带着他三箱子手稿、两箱子书和几把乐器,离开了妻子。
外省来拍片,很感动
河曲土生土长的民歌引来了无数中外影视剧组,《山西青年报》记者拜访他时,他正为接待延安电视台的《风光黄河》专题片而忙碌,满脸的胡子,一身落拓装扮,“里面有我的镜头,导演要求我保持这种造型。夏天热得要命,我受不了,前两天偷偷地用指甲刀剪了剪胡子”。老贾告诉记者,“到现在拍了18天了,外省的电视台看重山西的素材,我很受感动,所以专门空出时间来配合拍摄,河曲举办的这次民歌二人台大赛我也顾不上许多了,毕竟人家是外省来的,难得呀!”
因为爱,贴钱搞演出
几十年来,一旦有人关注河曲的民歌二人台,他就显得非常高兴,颇有一种志同道合的感觉。记者一行的到来,无疑让他显得很兴奋, “这位小弟兄,回头你别走,我给你两套书”。说完后,却又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一会儿工夫,拿回来两本书及两张碟,书是自己出版的作品,碟是他找相关演员录制的山陕民歌集。
在多年的实践经历和潜心研究中,老贾出版的山曲、民歌专著已有六七部了,而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他自费出版的。资金不够时,他还借过钱贷过款。记者心里挺纳闷,这么大的名气,却是这么样的贫穷。他说:“唱民歌的,比不上那些歌星影星。我搞这些就是因为心中热爱,有一场演出我贴进去几千块钱,但效果还不错,我很欣慰。”
几十年的艰辛,几十年的奋斗,老贾依然满足于精神上的享受。生活上的简朴和落伍,他无暇顾及也无可奈何。记者一行中有人说他:“赶紧翻修一下你的房子吧。”老贾无奈摇摇头说:“等挣上钱再说吧”。
杨仲青:县里不支持,专辑泡汤了
杨仲青,黄河之滨民歌王。他的妹妹杨爱珍曾说:“要采访民歌,应该去采访我大哥,他对民歌就像着了魔一样。”
保德县地处河曲县西南,与陕西省的府谷县仅隔一条黄河。当记者一行走进保德时,老杨早早地便在家门口等着了。50来平米的小屋,一间卧室,一间电脑练歌房。自从几年前退休之后,老杨便在朋友们的“撺掇”下迷上了电脑UC。如今一没事,他便能在电脑上泡几个小时,几年下来,他在网络上交下了全国各地上百名山陕民歌爱好者,如今,UC房间已成为他的主要演出舞台。老杨今年已经68岁了,但乐观的心态使他看起来不超过50岁,山歌让杨仲青活得年轻,活得纯粹。
在父母的熏陶下,6岁的杨仲青就能在堂会上说快板,唱山曲。1986年,杨仲青调入县文化馆工作,任文化馆副馆长,多次参加全国、华北、省级地区文化演出,获奖达60次之多,成为闻名全省的民歌手,被民歌界誉为“黄河之滨民歌王”。
老杨的练歌房局促而狭窄。一张单人床,一台电脑,就是杨仲青目前承载民歌梦想的全部。打开电脑,进入UC二人台房间,点开一首自己录制的经典民歌伴奏,老杨为网络朋友们唱起了《挣不下银钱过不了》。歌声飞出,杨仲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在我对面的墙上,悬挂着杨仲青去日本以及在人民大会堂演出的大照片,然而眼前这番“落魄”的景象,让记者很难与著名的民歌王联系在一起。
凄凉幽怨的歌声中,杨仲青说,现代人看不起民歌,人们觉得民歌土得掉渣,已经完全过时了,可我觉得民歌虽然很短,有的仅仅是上下两句,但内涵很深,几句话直刺心窝。我最担心的是民歌以后传不下去了,可能再过若干年以后,我杨仲青的名字就是印在资料册上的符号而已,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我这一生传唱的民歌留在世上,我不想把这些歌声带走。我曾向县里申请几万元经费,通过出版自己的专辑宣传推广保德及忻州的民间文化,但县里不支持,泡汤了!
杨仲青确实像他妹妹所说,像中了魔一样地热爱着民歌,他告诉《山西青年报》记者:“爱民歌,是我的魂;唱民歌,是我的命”。
左存福:一定要多帮我,在生活上!
本届大赛年龄最大的参赛选手左存福,今年已有80岁。由于特殊的身份,《山西青年报》记者专门去采访了他。老人告诉记者,他出门不高(家庭条件一般),但从小喜爱二人台,以前老婆管着,不能放开手脚去唱,现在老伴去世了,儿女们尊重他,不去管他。尽管年龄大了,但嗓子还是“合适的”,心里头实在想唱。现在只能在县里的文化大院唱老旦,但别人嫌他老,没人愿意和他搭档。
这次参加比赛,他特地咬牙花了60元钱买了一身廉价行头。“得不得奖无所谓,我的目的是唱响二人台。”老人不知从哪里听过这样的官话,这样说给记者听。记者笑笑,准备结束采访。这时,老人突然拉住记者的胳膊,恳切地说道:“你们一定要多帮助我。”记者不禁莞尔,暗想老人难道也想让媒体给他做宣传推广?接下来老人又补了一句话:“在生活上!”记者突然一阵心酸。
“二人台”艺人辛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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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提交
河曲建团留人才◇实习生 李春
河曲人才的流失成了二人台发展的制约因素。为了能留住人才,让二人台继续在河曲,县委书记王书东亲自慰问国家级二人台优秀演员辛礼生,去二人台演员刘铁铸家讨论二人台的发展,两人一直聊到了深夜11点半。为了能确实做到文化强县的战略目标,县人大、政协正在对河曲县二人台实验剧团的组建进行研究、讨论。
组建方案主要撰写者、河曲县文联副主席、博物馆馆长任俊文告诉《山西青年报》,在组建实验剧团的细则中,为了不再让河曲二人台人才外流,此次组建剧团,设置了30个名额,享事业编制待遇。
方案还对二人台演员的年龄有了新的界定,16到20岁。特别优秀的人才放宽到45岁。在人员的素质要求上也有很高的标准,要达到:“能唱还能跳,要达到一专多能。”队伍的组建也扩充了包括小旦、小生、小丑所有行当。复合型人才是二人台发展真正需要的人才。
对于二人台今后的发展,河曲县还有意成立二人台研究中心,成立民间民歌二人台传习所,挖掘、整理、创新、研究二人台资料,确立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扶持10个民歌二人台村,扶持民营剧团以奖代补,打造河曲民歌品牌的文化强县。
组建方案中,河曲县政府也拟对河曲的老艺人以特殊照顾,给予二人台名人辛礼生每月1000元的特殊津贴,对河曲的老艺人也要象征性地给予每月200-300元的补助。
(来源:山西新闻)
(编辑:江晓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