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花儿作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是西北人民历经千百年创造、传承和享用的优秀传统文化,仍然鲜活而广泛地存活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间,是有着无穷生命力的活态的精神文化,发挥着不可替代的社会文化功能。同时,花儿是地处丝绸之路上的多民族文化的结晶,承载着多元、丰富的历史内容和地方性知识,彰显着区域社会经济和谐发展的文化资源和文化优势,在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促进民族文化社会和谐方面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花儿的强大传承倾注着以苏平为代表的西北各民族民众和艺术家、歌手的血脉情感和巨大付出,特别是在花儿艺术走向世界方面,被社会普遍誉为“花儿皇后”的苏平独树一帜,贡献很大。因此把苏平的花儿演唱艺术和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放到一起研讨,更富有融会贯通、相得益彰的整体性意义。
我对音乐艺术完全是外行,仅仅就苏平的花儿演唱艺术在花儿这一优秀的人类非遗文化的传承方面所具有的价值和意义谈一点看法,权当是抛砖引玉。
众所周知,苏平作为著名的花儿演唱艺术家,长期潜心于花儿艺术的系统梳理和研究实践,不仅牢牢地根植于西北花儿文化的泥土之中,而且在唱法上大胆创新、融会贯通各民族民歌特色,大大丰富了花儿的内涵,提升了花儿的影响。她不仅在国内负有盛名,而且到世界很多国家和地区演出,赢得了极高的评价。她为弘扬花儿演唱艺术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她的演唱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原生态唱法,所以她演唱的花儿也被一些人简单地概括为“洋花儿”、“打扮过的花儿”,个别人觉得这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泥土传承不太一样。
新世纪以来,在人类非遗文化保护的国际语境中,我国的非遗文化保护传承蔚然成风,花儿的保护传承也不例外。河湟流域的六个花儿会以及宁夏花儿、新疆花儿等都进入了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后来花儿还整体地进入了世界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可谓成绩斐然,令人刮目相看。但是,具有如此巨大影响的花儿究竟如何保护传承,和国内众多非遗文化的保护传承一样,存在着诸多实际的操作性问题,如花儿保护传承中的民族文化传统这个核心如何得到有效的保护传承,非遗中的民族传统文化如何才能被梳理和提升起来,非遗保护传承中应该坚持怎样的伦理原则,等等。
我曾经对非遗文化的保护传承自以为是地提出过16个字的原则:“敬畏传统、尊重发展、保持本真、适度利用。”而让我颇感欣慰的是,2015年年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IGC)第十届常会审议并通过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伦理原则》,公布了12项伦理原则,其中的一些提法跟我的提法贴近,这引起了我的关注。而以这些伦理原则来关照苏平的花儿演唱艺术与非遗保护传承的关系,不仅解疑释惑,而且富有启迪意义。
比如第八条指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动态性和活态性应始终受到尊重。本真性和排外性不应构成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问题和障碍。”第十一条强调:“文化多样性及社区、群体和个人的认同应得到充分尊重。”我认为这切中了当前我国非遗保护传承中的一些误区、偏见。我们应该尊重非遗文化的自然发展,用动态性和活态性来看待非遗文化的发展,要尊重已经得到社区、群体乃至个人认同的文化现象,尊重文化发展的多样性,不能以固定不变的本真性和极端情绪的排他性来对待非遗文化,从而成为非遗保护传承中的问题和障碍。
概而言之,我们就是要转变观念,在敬畏传统和保持本真的基础上尊重发展创新,在活态发展中保护传承非遗文化。
花儿是典型的活态的非遗文化,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断地丰富发展着的。这个活态性既表现在历时的历史演变上,也表现在共时的多元演变上,还表现在不同层次的发展趋向上。如果否认这一点,非要说这个是本真的,那个不是本真的,那么你说的本真究竟是什么时空里的本真?标准是什么?明朝的还是清朝的?或者是民国时期的,还是改革开放之前的?是河州的还是西宁的?新疆宁夏的算不算本真性的花儿?等等。所以没有一成不变的本真性,也没有唯我独真的唯一性,只要是区域民众或部分群体认可的,就应该受到尊重。正如刘魁立先生所言:文化事象在变化,不可能完全不变,不能以某一时间或空间来看是否本真,非遗的本真要看它的基质本真性。在我看来,花儿的基质本真性除了花儿的基本形式和内容(如音乐旋律、歌词韵律以及所表现的社会内容、文化语境),更关键的是花儿的文化精神。只要符合这些基本条件,演唱的就是本真的西北花儿,苏平演唱的花儿就是如此。
是不是具有本真性的花儿,还要看是否得到老百姓认可,是否受老百姓欢迎,认可的欢迎的就是好花儿、好歌手。苏平演唱的花儿不仅得到了甘青等地区老百姓的普遍认可,而且还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不仅得到当地民众的认可和欢迎,还得到了国内外听众的认可和好评。所以在作为非遗文化代表作的花儿的保护传承中,苏平所演唱的花儿就更具有本真性,她以传统为体,以发展为用,使拘囿于区域的花儿更加鲜艳,在更广阔的世界里绚丽夺目。这是一种动态与活态中创新发展的保护传承,是一种具有历史性和现代性的本真艺术,值得我们尊重和点赞。
那么,苏平的花儿演唱艺术,对我们有哪些非遗文化保护传承的启发呢?
一是在活态多元中不断探索精进,坚持代表文化传统和民众情感的艺术风格,以独特的艺术实践保护传承花儿文化。由于西北花儿流布的多民族性和多地域性,其传承生态也是丰富多彩的,苏平的花儿演唱则在坚持基质本真性的前提下,对其艺术进行适度的科学处理,重在文化传统精神和河湟乡土情感的鲜明凸显,从而形成了具有大胆创新的艺术风格。正因为如此,在老百姓听来,她的花儿仍然是地地道道的花儿,却又那么地甜美好听,既赢得了广泛的民众认同,又让花儿进一步走向了全国,走向了世界。这种成功的艺术创新为非遗的多样性保护传承特别是艺术性保护传承提供了重要的借鉴案例。
二是凸显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元素,坚持正面向上的社会内容和艺术品质,不媚俗,不趋势,从正能量上来保护传承花儿文化。这些年来,在铺天盖地般的市场经济大潮下,非遗文化领域也不能完全免俗,甚至为了迎合部分人的低俗情感需求,一些传承人也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进行媚俗表演。苏平则一直洁身自好,在花儿演唱中坚守积极向上的内容,并对同行们的种种不良表现公开进行批评。比如她在《花儿演唱中值得重视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说:“一些花儿歌手由于自身文化素质的因素,也由于市场经济的冲击,在金钱利益的驱动下,在一些场合演唱淫秽的、不堪入耳的、伤风败俗的糟花儿,……迎合了有低级趣味的观众,造成了音乐污染,败坏了社会风气。”这种批评可谓切中时弊,一针见血。把苏平和一些花儿歌手相比,高下雅俗立见。她的立言立身无需多言,就说明了什么路子才是花儿演唱和花儿传承的正道,这也值得社会各个方面重视起来。
三是重视花儿的场域空间,坚持花儿保护传承的语境,坚决反对去语境化和行政化、产业化。在近年来的非遗文化热中,一些地方重申报、重立项,轻保护、轻传承。有的地方打着保护传承非遗文化、推动旅游产业的旗号,过度行政干预,把传统的传承场域和基本的传承方式加以颠覆,变换场地大搞舞台化、移植化、混杂化的文化活动,且大半是流行歌曲,重金聘请歌星演唱,花儿演唱仅仅是点缀,有时还甚至不让老百姓参与。这不但失去了传承场域,而且几乎彻底篡改了基质本真性,民众群体的文化权益受到严重侵害,去语境化、商业化、混杂化现象严重。这样的现象,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担忧,反而习以为常,而一些学者由于种种原因还不敢公开反对,但苏平往往挺身而出,直面批评。正因为她有坚定不移地扎根民间泥土的立场,所以才敢这样仗义执言。这给我们很多学者和花儿传承人做了榜样,值得大家思考和学习。如果失去了传承语境或者把花儿变成了纯粹的文化产业,实实在在的花儿保护传承也就不复存在。这方面,郝苏民在《文化场域与仪式里的花儿 ———从人类学视野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一文中有很好的论述。
四是演唱实践与理论总结相结合,坚持以学理性对花儿演唱艺术进行梳理和反思,从根本上来完善和提升花儿的艺术水准,更好地起到保护传承的作用。一般而言,绝大多数非遗传承人包括花儿歌手,由于职业性质和受教育程度所限,仅仅是在实践中传承自己的文化传统,很少能够用理论思考和学术研究来指导实践。苏平则不同,她长期坚持理论联系实际,进行花儿演唱艺术乃至花儿文化的理论探索,并形成自己的思想观点,在《中国音乐》《民间文学论坛》等专业权威学术期刊上发表《论“花儿”的艺术特征和演唱风格》《花儿演唱中值得重视的几个问题》等学术论文。她的理论研究与实践运用相辅相成,从实践总结中进行理论升华,用理论思考来提升演唱水平的做法,在花儿歌手中堪称凤毛麟角,所以她才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花儿演唱家。这对有志于花儿演唱的众多歌手来讲,开出了一副貌似苦辛但确实管用的千金良方。只有勤奋地思考研究,有理论素养,才会有真正高超的演唱艺术成就。
五是自觉遵循艺术伦理,坚持有意识地尊重和保存花儿传承谱系,从而为花儿文化的活态发展积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真正地保护传承好花儿艺术。一个传承人如果缺乏这种意识,其成名之后也许会说“我是自学的”,“我没有师傅”,以显示其天才般的横空出世。苏平为花儿演唱艺术勤奋耕耘一生,不断地向前辈和同行学习,与他们切磋,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形成自己的演唱风格,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而在功成名就之后,她把大半生的学习收获情况老老实实地记录下来,比如某一首曲令首先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跟哪位歌手学的,时间地点人物都清晰明了,从而把更广意义上的花儿传承谱系完整地还原出来,给同行和研究者留下了非常珍贵的第一手资料,这无疑也是花儿保护传承的一个创新,同时又显示出她强烈的传承伦理意识,这是值得广大的歌手们认真研究和弘扬的。因为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全面系统地恢复起百年来花儿传承的谱系,才能整体而清晰地展现花儿这棵参天大树的枝枝叶叶。
综上所述,苏平的花儿演唱艺术对非遗文化的传承保护有着多方面的启示,而坚持敬畏传统、尊重发展、保持本色、适度利用,在多元的活态发展中进行保护传承是最根本的。
(原文载于《西北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引用请参考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