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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实践过程与社会性别角色再生产——对一次春节面食制作过程的微观分析
来源:民族艺术 作者:王均霞 创建时间: 2018.04.13 10:16:46

  摘要: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实践过程中,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性别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多重意义的生产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一方面,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实践过程再生产了乡土社会的社会性别角色规范。另一方面,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实践过程形塑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的性别化特征。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研究与实践中,忽视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过程中所呈现的社会性别角色规范的再生产过程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所具有的性别化特征,很可能使得被边缘化的女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位置更加边缘。

  作者:王均霞,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在国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中,研究者往往将研究的焦点聚焦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而较少对作为个体的传承人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互动过程进行综合性的微观考察。这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作为个体的传承人赋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个性化特征,以及作为个体的传承人及其实践赋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更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以剪纸为例,截止到2016年8月28日上午6:30,在中国知网搜索篇名中出现“剪纸”二字的基础研究(社科)论文,可搜到2264篇。在这些论文中,研究者主要关注剪纸的起源及其历史流变,剪纸艺术的现状,剪纸的文化意涵,剪纸艺术的保护、传承与开发等,而较少关注作为个体的剪纸艺人的性别、个人生命史对他(她)的剪纸艺术的影响、剪纸艺人创作剪纸作品的过程与环境、剪纸艺人在创作过程中与其他人的口头交流、剪纸艺人对他(她)所创作的剪纸作品的理解亦即一幅剪纸作品之于他(她)的意义是什么,等等。

  在对物质民俗的研究中,迈克尔·欧文·琼斯(Michael Owen Jones)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将“物质行为”(material behavior)研究视为一种新的研究视角与方法。这种方法“聚焦于个人、行为、行为的结果以及在特定场景下(“场景事件”)个人与他人的互动。其目的不仅旨在探讨物品本身———包括它们的本质、它们的创造、它们的用途———还旨在探讨创造这些物品的人,以及从物品和行为中体现出来的意义”。在具体的研究路径上,这将对物质民俗的研究导向对制作者、制作过程以及制作者与实物的关系等的研究,这一研究思路倾向于将实物的制作过程看作一个事件来考察。琼斯所倡导的这种“物质行为”研究对国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具有借鉴意义。

  实际上,如果我们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导向行为研究,即研究作为个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与他(她)所传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互动关系,那么其中的社会性别视角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我们会注意到,即便是同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不同性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那里,其生产过程也已经打上了深深的社会性别烙印,其本身也成为社会性别再生产的场所。一些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例如,美国学者Joyce Ice所做的关于缝被子的研究便批评了艺术史研究与物质文化研究中对互动性方法(interactive approach)的忽视,认为互动性研究方法将女性对她们的艺术的观念纳入思考范围,并强调它不仅关注产品本身,还关注物与人的过程(process)。基于这种关注过程的研究方法,她对德克萨斯中部Lytton Springs Quilting Club的缝被子活动的研究不仅将被子视作一个象征物,而且将缝被子的过程视作女性的表达形式(expressive form)。加拿大学者Diane Tye对食谱与食物制作的研究,也不仅仅研究食谱与食物本身,她根据她的母亲Laurene留下来的食谱分析了母亲作为妻子和母亲、作为牧师的妻子以及Laurene的食物制作中透露出来的反抗精神。

  然而,整体来看,国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及相关研究忽视了性别视角的。在现有的成果中,从性别视角切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的相关成果较少。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认定工作中,性别视角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陈兴贵注意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当中,存在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衡。他研究发现,在前三批国家级传承人中,第一批有女性39人,所占比例为17.26%;第二批有女性148人,所占比例为26.86%;第三批女性有165人,所占比例为23.21%。三批传承人中总共有女性352位,占传承人总数的23.66%。可见,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认定工作中,认定者没有充分注意到非物质文化遗产形成过程中由个体的传承人赋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个性化属性及其中所附着的丰富的性别文化意涵。

  基于此,本文试图通过对2015年山东省鲁东南地区纪村家庭主妇双菱家春节蒸馒头的场景与过程的考察,来探讨在具体的实践情境中食物的制作者如何赋予食物以社会性别意涵以及食物的制作过程又如何再生产了乡村社会的社会性别角色,并尝试揭示性别视角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的重要性。

  一、作为事件的春节面食制作过程:

  “蒸馍馍”的故事

  2014年农历腊月二十三(阳历2015年2月11日),再有一周就要过年了。双菱今天要集中蒸过年的面食,这在当地被统称为“蒸馍馍”。以下笔者将主要描写这次“蒸馍馍”的过程。在此之前,先简要介绍双菱及山东省鲁东南地区女性与面食制作的相关背景。

  (一)双菱与鲁东南地区的面食制作传统

  1953年,双菱出生于一个传统的鲁东南乡村家庭。她是家里的老大,下边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村子里,父亲因他灵活的头脑和传统正直的秉性而颇受村里人的尊重,但他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母亲也体弱多病,在双菱结婚前两年她便因病去世了,那时候弟弟才5岁。双菱和两个妹妹便在奶奶的照应下承担起持家与照顾弟弟的重任。

  1978年,双菱经人介绍嫁入离娘家有十里地的纪村,婚后陆续生下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她便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没有正儿八经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的双菱几乎没出过远门,也基本没打过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和农业劳作上了。从结婚到现在,她生活的重心完全在她的核心家庭上。

  作为家庭主妇的双菱,其家务劳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便是做各种面食,如烙煎饼、蒸馒头、包包子、包水饺等。按照鲁东南乡村地区的年节习俗,家庭主妇们需要在过年之前备足花样繁多的年节面食,如发团(发糕)、“实团子馍馍”(圆馒头)、“旗饼子馍馍”(刀切馒头)、面鱼、枣山(枣馍馍)、豆馍馍(馅儿通常为豌豆)、菜包子(馅儿通常为煮熟晒干的芸豆、豇豆、眉豆等加五花肉)等。过年时,这些食物被用来敬天祭祖、走亲访友、招待客人以及犒劳家人。对这些食物的制作,家庭主妇们要比平常用心得多。因为,这不仅仅是自家人吃的,还是被用来在亲友面前展示的,展示的过程包含着亲友对家庭主妇的手艺或明或暗的评价。

  双菱几乎每年都在小年前后蒸年节面食,今年也不例外。过去,家里吃饭的人多的时候,双菱每年至少要蒸七八锅,她通常在头一天晚上发好面,第二天发动大女儿和二女儿一起蒸,这一般要耗费一整天的时间。即便蒸这么多馒头,过去因家里吃饭的人多,通常也只够一家人吃到正月初七八。现在,随着儿女们陆续因工作和结婚离开家,家里吃饭的人少了,双菱蒸得也少了,但怎么着也还得蒸上五六锅。儿女们过完年走后,双菱和丈夫能吃到正月十五。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馒头不再是人们餐桌上的稀罕物,现在人们也基本不用提着馒头拜年了。双菱便也不再蒸太多馒头,而是多蒸家人都爱吃的豆包子和菜包子。

  (二)2014年腊月二十三双菱家的“蒸馍馍”活动

  2014年农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双菱和丈夫清晨5点多钟便起床蒸了发团,双菱掌锅,丈夫烧火。7点多钟,两锅发团便已经出锅了。良起床的时候,双菱正在厨房里用一个年年都用的大黑陶盆呛面,双菱的丈夫则在院子里劈柴以备蒸馒头之用。看见良进了厨房,双菱对良说:“现在把面发上,下晚儿就能蒸了。刚蒸发团烧的热炕,面赶子就喘了。”双菱说着把呛好的面端到刚刚蒸完发团还热乎乎的炕头上,并顺手在陶盆上盖上了盖顶,蒙上了被子以保持面盆温暖,等待面粉发酵。这就是双菱所说的“喘”。以前,双菱都是先打少量面糊,搁上引子,发酵了再添面粉来揉,今年双菱用的是“一手面”,放引子的时候就把整块面揉好,现在只等它发酵了。双菱说“一手面”的“面钉子”少,揉的时候省劲儿。良问她:“那以前怎么不用一手面的?”双菱笑了:“谁知道?是想偷懒吧。”

  双菱打算先蒸一锅实团子(主要用于敬天祭祖、待客、自家人吃)、一锅枣山(用于敬天、走亲戚、待客、自家人吃)、一锅旗饼子(自家人吃),第二天再蒸两锅豆馍馍和菜包子。吃早饭的时候,良很自然地跟双菱表示,待会儿和她一起蒸,双菱很高兴。自从大女儿2005年出嫁之后,能帮双菱蒸馒头的主要就是二女儿良了。每年过年的时候,双菱打头、良打下手,二人合作蒸馒头、包水饺,这几乎成了双菱家的传统。双菱9岁的外孙女小宜(大女儿家的孩子)从小跟着双菱一起生活,跟良也玩得热络,现在她也饶有兴趣地要求参与。此时,双菱在城市里工作的儿子也已经放假回家,但他同过去一样,几乎不参与蒸馒头。

  面团在温暖的炕头上喘了四五个小时。下午1点左右,双菱过来掀开盖顶,发现本来只有半盆高的面团已经快长到盖顶上了。这就是发酵好了。要开始做馒头了。在双菱的指挥下,良从小东屋(偏房)把面桌扛到东屋(正房,厨房)。这时候,小宜也跑来凑热闹,吵着说“我也帮忙!我也帮忙!”于是,在厨房里间,双菱她们三个围着一张面桌形成了以下这样的位置。(图1)

图1蒸馒头的空间描述

  双菱作为此次蒸馒头的主导者,占据着屋子里最便利的位置,她伸手可以够到盆里的面团,回头也可以将做好的馒头放到炕上饧着,而且这一位置占据了面桌的大部分,易于展开手脚。现年32岁的良如果是在村子里生活而不是在外工作的话,此时她应该代替双菱成为蒸馒头的主力军。但是,一直在外求学并在城市里工作的她从未独立蒸过馒头,到现在为止,她在面食的制作上仍然只是双菱最主要的帮手而不是主力。今天的蒸馒头活动也不例外,她仍然是作为双菱的主要帮手出现,因而她占据了桌子上第二便利的位置。而小宜作为双菱和良眼中“打酱油的”,占据了桌子上最不便利的位置。各自找好位置之后,双菱家的女人们便开始做馒头了,双菱的丈夫等待馒头做好之后烧火,双菱的儿子则坐在炕上玩电脑,没有参与蒸馒头。

  双菱先打扫了炕头并在上面铺了一层报纸,准备做好馒头之后放在上面饧着。良和小宜则先坐下来准备开始揉面,这之前,良要求小宜先去洗了手,之后她们两个将盆里整块的面团分割成小块儿,并开始慢慢地在面桌上揉起来。双菱照例叮嘱她们使劲揉,一直揉到面团里没有“(面)钉子”,面团发亮、发白才行。这是双菱每年蒸馒头的时候,都要提醒女儿的事,今年也不例外。良便笑着跟小宜重申:“听见没?一定要好好揉,不然蒸出来的馒头是黑的。”说完这话,良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父母的言传身教早就教导过她:年节的时候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于是她便不作声了。但双菱还是听见了,她边忙着手里的活计边责怪良说,不会说话!双菱是怕这些不吉利的话会给家人来年的生活带来不好的影响。一会儿,双菱也坐下来开始准备做馍馍了。

  双菱说,先蒸实团子。她先将良已经揉好的面撕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剂子,继续在面桌上揉,差不多了就将面的边缘聚拢到一起拧成漩涡形状,然后将面团坐在桌子上两手抱着搓成矮墩墩的柱状,再在底部蘸些面粉,再放到报纸上饧着。而良和小宜仍然在做着揉面的工作。双菱边做馒头边跟良唠家常。双菱问良在工作的城市蒸不蒸馒头?于是有了以下对话:双菱(以下简称“菱”):你自己不蒸馍馍啊?良:我不会蒸。我不会发面。菱:使温水把买的引子搅拌开,一小盆面搁那么点儿……(比划)……看看人家搁多么点儿。良(敷衍):我没数儿啊……菱(不耐烦):我不和你叨叨!不会你不会学啊?自己办了吃多么好啊!人家做那个都(是)些死料子,自己做的什么也没有。你不好实学学做饭,说个婆婆家人家也不喜(欢)……双菱丈夫:好实学做饭。不会做饭,乜管早日里,得挨打。一段沉默之后,双菱和良的话题又到了结婚上面。2015年,良32岁了,还没找到对象。在村里的姑娘普遍二十一二岁结婚的大环境下,良让村里人觉得不可思议,背地里,她和村里另一位34岁还没找到对象的姑娘双双成了村里人的谈资。最近这些年,双菱和丈夫为这事儿整天愁眉不展,心里压了块大石头。双菱甚至不愿意出门儿了———她害怕邻居们见了问东问西。在他们的观念中,在儿女该成家的年纪帮他们成上家是父母的责任。现在又想到这事儿,双菱又变得惆怅起来。她说,一岁压得大沉沉。(我)一霎霎快七十了。这边老妈妈儿数我年纪大了。恁到了(该结婚的)时候,该走就走吧。要不出去人家情说。那天谁她妈妈见了问道,“恁闺女说婆婆家了吗?”我说,“还没有啊。”人家说,“那么大了,怎么还不叫走啊?”人家都说(闺女嫁不出去)这是当老的(指当家长的)不是啊。……良无言以对。良(转移话题):小宜,好好学(蒸馒头)。小宜:怎么学啊?良:这样,用手掌揉,不是用指头揉。小宜:面太硬了。良:面硬了蒸出来的馍馍好吃。良:(对妈妈)你跟谁学的?蒸馍馍?菱:这个还用学了啊?良(教小宜做实团子):这样,把这个底往里。(边说边比划)良(一会儿又教小宜揉面):这样,乜面先揉好着,这么样,这么样。(边说边示范)一直揉到面透亮。小宜(看了看面盆):没面了。菱:(生气)不会放屁别放!一说话就是“没有这个”“没有那个”了。小宜:本来就是没有了啊……因提起女儿的婚事心情不佳的双菱因小宜再次说不吉利的话而打了小宜一下。小宜哭。良安慰小宜,并教小宜过年要说吉利话。过了一会儿,小宜才又慢慢高兴起来,继续在桌子上揉面并学着做馒头。

  在良的指导下,小宜也自己做成了一个馒头。双菱将做好的馒头都放到炕上发酵着,其中包括小宜做的那个。大概10分钟之后,双菱将这些馒头拾到锅里,又在锅沿儿铺了白菜叶子以防糊锅。此时,良的父亲早已将劈好的柴码在灶前准备烧火了。

  双菱拾掇好锅后,嘱咐丈夫先用小火烧,等馒头再喘一下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用大火烧。过去,双菱和丈夫大概烧20分钟就不烧了。但良在比较过妈妈和三姨蒸的馒头的差别之后,强烈建议父亲采取三姨蒸馒头的办法——烧1个小时,她说这样蒸出来的馒头才不黏。双菱和丈夫拒绝承认自己蒸的馒头黏,但最终他们还是接受了良的建议,烧了将近一个小时。又在锅里捂了将近半小时之后,双菱指挥小宜到堂屋找来已经刷干净的盖顶,准备拾馒头出锅。双菱将锅盖揭开的一瞬间,热气迅速窜上来,糊得人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热气散去之后,一锅白花花的馒头散发出诱人的麦香。双菱看着一锅馒头,用手指戳了其中的几个,被戳下去的馒头很快又慢慢爬起来,双菱说这样就是熟了。在双菱年复一年的熏陶下,良也熟练地掌握了这一知识。这时,双菱突然发现中间有一个馒头没有发酵好,馒头顶有大拇指盖儿大小的一块黑黑的。双菱又疑惑又担忧,因为在双菱的知识体系里,蒸馒头的时候,出现异常是不好的征兆:菱:怎么这一个没喘啊?怎么回事儿?……就这一个,底下还喘了,哈?就它在正当央,哪的水啊?良(安慰):这个面好像烫熟了。菱(烦躁):你知道个屁!没喘。都一块儿搁上的。双菱仔细回想了馒头的制作过程,试图找到原因,后来她终于恍然大悟,并松了一口气。

  菱:哦,这是小宜捏的那个!(言下之意为这个面团被小宜捏坏了)

  原因找到了,禁忌解除,良和小宜跟着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小宜吵着要吃一个。在小宜吃之前,双菱的丈夫先拿了一个到厨房门口掐下一点扔在地上,嘴里说着“天神地神都来吃”来敬天地,然后回到厨房,再掐下一点在灶台前,嘴里说着“灶锅老爷来吃馍馍”来敬灶王,之后才将馒头递给小宜。纪村人到现在还保留着家里吃稀罕饭(如包水饺、蒸馒头、磨豆腐等)前先敬天地、灶王的习俗。

  之后,双菱按照计划又蒸了枣山和旗饼子馒头。在做馒头的过程中,双菱和良还分别聊了对村里爱嚼舌根的人的看法以及良的表妹的婚事的看法。最近,双菱的一位女邻居有了非常不好的人生遭际,双菱先向良描述了这位女邻居的困境,又向良八卦了村里人对她的看法。双菱说,这位邻居哪儿都好,心眼儿也不算坏,但就是爱嚼舌根,爱背后挑事儿害人。双菱回忆起自己人生经历中与这位女邻居“嚼舌根”有关的事件仍是愤愤不平,并断言这位女邻居现在的遭遇是报应。双菱补充说,自己从来不在人背后嚼舌根。去年,良的表妹自由恋爱同一外地小伙子结婚了。基于一些原因,良的舅舅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但良的表妹坚持自己的选择的态度也非常坚决,并未婚先孕了。双菱回忆起她自己的姐妹的人生经历以及她们从长辈那儿接受的婚恋观,对良的表妹在这件事上的行为和态度表示难以理解与接受。双菱有些忧伤地说,以前自己家族里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指未婚先孕以及不听家长的意见)。作为儿女,得考虑父母的意见和感受。

  下午6点左右的时候,这次蒸馒头的任务就全部完成了。

   二、手艺传习、口头交流与女性的社会性别角色再生产

  以最后一锅旗饼子馒头出锅作为结束,双菱家这次蒸馒头的活动大概持续了5个小时。在蒸馒头的过程中,总共有5个人在家,参与蒸馒头的有4个:双菱、双菱的丈夫、双菱的二女儿良、双菱的外孙女小宜。像过去一样,双菱没有叫儿子参与蒸馒头的过程,他也没有主动参与,期间一直坐在炕上玩电脑。在参与蒸馒头的人当中,双菱在蒸馒头过程中是最不可或缺的,如果她不能参加,那此次活动只能延迟到她有时间的时候再进行;双菱的丈夫主要承担了劈柴、烧火的任务。虽然承担了劈柴、烧火的任务,但他其实随时可以因为其他工作而退出。例如,经营着修自行车生意的他,在家里有人来修自行车的时候,他便放下蒸馒头的工作去修自行车了。期间,在跟双菱商量过后,他还去镇上的超市买了去看望一位亲属的礼物。双菱的女儿良是重要的、“理所当然”的帮手。同样作为儿女,双菱的儿子可以不参加蒸馒头而不被指责,但良却不能表示拒绝,在双菱年纪大了的时候,良必须作为帮手或者作为主力承担起双菱承担的工作。因为,在纪村人的观念里,蒸馒头这项劳动主要是女人的工作。

  面桌上参与劳动的主要是双菱、良和小宜,恰好是一家三代人。双菱是这次蒸馒头的主导者以及这三个人中的蒸馒头“专家”;二女儿良是双菱主要的协助者,良从八九岁的时候就在双菱的指导下参与这项工作,从最开始如小宜那样的模仿者变成了现在主要的辅助者。良这次主要承担的工作是揉面。她现在其实也已经会做馒头了,但没有独立操作过;外甥女小宜是自愿而懵懂的模仿者,她因为好奇与对小姨与姥姥的追随而参与到其中。

  在漫长的蒸馒头的过程中,她们并不是静默无言,相反,她们一直在交流互动。口头交流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们交流互动的内容包括:

  1.蒸馒头的技术与意义:双菱作为她们三个人当中辈分最高、蒸馒头技术最好的“专家”,她是蒸馒头手艺的主要掌握者与评判者。在年复一年的共同的蒸馒头的劳动中,良通过耳濡目染与亲身实践,从双菱那里学会了揉面的技术以及做馒头的技术。在这次蒸馒头的实践活动中,良又依葫芦画瓢,将自己学到的技术通过言传身教,传递给她的外甥女小宜。小宜通过亲身实践,去体会、学习这门技术,双菱则变成旁观者与评判者。可见,蒸馒头手艺的传习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人们并不一本正经地宣称“我今天要来学蒸馒头!”而是通过成长过程中的观察与模仿来实现。因而,当良问双菱跟谁学会了这门手艺时,双菱反问:“这还用学啊?”双菱和良作为此次蒸馒头的主力,并不真正指望9岁的小宜能够在蒸馒头的过程中帮什么忙。小宜因好奇以及下意识地对姥姥和小姨的日常生活的模仿而参与其中,她通过模仿来揣摩蒸馒头的技艺。恰恰是在此过程中,她将逐渐掌握蒸馒头这门手艺,并理解过年的馒头中承载的意义。这些意义至少包括通过馒头来敬天祭地敬祖先;趋吉避凶(不说不吉利的话);协调社群关系(招待客人);犒劳家人。

  2.做饭与女性:做饭作为家务劳动的一部分被视作女人的工作。此次蒸馒头活动,是以双菱和良这两位女性为主的。双菱夫妇对良不能独立蒸馒头表示遗憾,联想到良糟糕的做饭能力,双菱夫妇对良的未来表示担忧。在他们的观念中,一个不会做饭的女人无法在婆家立足。除了在平常做饭的时间灌输这种观念之外,他们这次又通过面桌上的交谈将这种观念直接传递给良,并间接地传递给尚是孩童的外孙女小宜。

  3.婚姻观念:对于闺女大龄未婚这件事,父母越来越焦虑。用双菱的话说,“该结婚的时候就得结婚”。因为,子女的婚事是父母的“任务”,子女“该结婚”的时候不结婚使得他们在乡村社区中抬不起头来。在蒸馒头时的闲聊中,双菱再次向良表达了这种观念。那么,对于子女来说,是不是结了婚就可以了呢?也不是,从双菱向良讲述侄女的婚姻故事来看,在双菱的观念中,儿女的婚事至少要跟父母商量,征得父母的同意。子女是不应该自作主张的,尤其是在父母不同意的情况下选择“私奔”或者“怀孕”。这同样让父母在乡村社区中蒙羞。

  4.为人处事:双菱跟良和小宜八卦了村里爱嚼舌根的邻居的事,借此,双菱向女儿和外甥女传递了一个观念:一个受人尊敬的女性要避免说人坏话,避免人后挑拨离间。

  技艺与观念的传承就在以上提及的生活情境中日日熏染传递,技艺和观念有着强烈的不可分割性。尽管良从高中毕业离开纪村之后已经慢慢脱离乡村生活,受过高等教育的她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跳出由双菱的言传身教与环境熏染而习得的知识和观念体系,但这种言传身教与环境熏染在根本上仍然深刻地影响着良的观念。例如,尽管良的厨艺没有得到双菱夫妇的认可,但良仍然不自觉地将包括做饭在内的家务劳动看作是自己的责任;良虽然嘴上不说,但她仍然常常为没能在父母期望的年龄出嫁而感到愧对双亲,她的婚姻观念深受双菱夫妇的影响。良为人处事的原则也深受双菱夫妇的影响,在与人的交往中,良自认为不是一个爱嚼舌根的人,亦有意识地与这种人保持距离。今天,这些技艺与性别观念也仍然通过日常生活实践情境中的这种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传递给双菱的外甥女。而双菱的丈夫和儿子的部分参与或者不参与,亦是对男性的社会性别角色的再生产。

  由此可见,乡村社区中物的制作过程中包含着复杂的文化信息的传递,食物的制作过程亦是社会性别角色规范的再生产过程。这一过程同乡村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日常生活实践一起不断强化与再生产这些社会性别角色。反过来讲,包含食物制作者在内的食物制作过程亦是食物的意义的生产过程。通过在同一情境中共同劳动,参与者赋予食物以明显的性别意涵。例如,女性主导的食物制作过程强化了女性是家庭中食物的制作者这一点,使得来自于家庭的食物常常被自然而然地与女性关联起来。

  三、朝向关注过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及其中社会性别视角的呈现

  可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实践过程亦是其意义的生成过程。剥离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及其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互动过程的考察来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其实是忽视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所赖以生存的语境及其在该语境中因与周围环境所发生的错综复杂的互动而发生的复杂的意义生成过程,这使得非物质文化遗产被从其富有生命力的生存土壤中剥离了出来。

  从前文的个案分析可以看到:如果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研究扩展包含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互动过程的研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性别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实践过程中多重意义的生产所具有的影响力便自然而然地得到呈现。首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实践过程再生产了乡土社会的社会性别角色规范。前文对双菱家一次春节面食制作过程的考察已经揭示,面食的制作过程不单纯是民间手艺的传习过程,其中还包含着家庭成员之间的频繁互动与丰富的口头交流。这些交流主要在母亲、女儿和外孙女三代人之间展开,其内容指向女性的婚姻观念、社会性别角色分工以及女性应有的美德等。在此过程中,社会性别角色规范得以被再生产并在代际之间传承。其次,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实践过程形塑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的性别化特征。例如,双菱家的馒头制作主要由女性参与,其所交流的话题更贴近乡村女性的日常“拉闲呱”特征———它是琐碎的、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但正是在该过程中,社会性别角色规范得以潜移默化地传承)。另外,双菱家的馒头亦体现了双菱的审美追求,例如,考虑到其中一些馒头要被用来走亲访友、招待客人等,双菱特别看重蒸熟的馒头是否白且透亮,因此她不断地向女儿和外孙女强调揉面的重要性。可以说,每一次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实践过程都体现了作为个体的传承人的性别特征,进而,也使得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拥有了不可忽视的性别化(gendered)特征。这种性别化特征体现在每一次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过程中。例如,同样是剪纸,一个男性剪纸传承人与一个女性剪纸传承人的剪纸制作过程所承载的性别化特征是不同的。(本文原载于《民族艺术》2016年第6期,注释从略,详参原刊 )

编辑:飞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