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我国著名音乐教育家、音乐学家缪天瑞教授因病于2009年8月31日早5时许在北京不幸逝世,享年101岁。昔人已逝,今人尤思。为了缅怀这位学界先贤,重温其百年所走过的学术历程,本网现刊发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张振涛先生撰写的《百岁学人缪天瑞》一文,以表哀思。
望九之年的学者不多,望九之年还在写作的学者更不多,而百岁高寿仍然笔耕不辍的学者简直就如凤毛麟角。文化界有巴金、季羡林,音乐界有廖辅叔、钱仁康,而像缪天瑞这样已达百岁高寿还在跨入21世纪后的几年间写出十余万字的学者,恐怕真是独步海内、绝有无双了吧!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著名音乐理论家、音乐教育家缪天瑞先生,1908年4月15日生于浙江省温州瑞安萃膛镇,他是第三、四、五、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历任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人民音乐》主编、天津音乐学院院长、天津市政协副主席、天津市文化局副局长兼河北省文化局副局长,是改革开放后国务院批准的第一批硕士、博士研究生导师,1999年荣获文化部授予的“文化艺术科学优秀成果奖特别奖”。
1983年,已过古稀之年的缪天瑞先生,婉辞天津市政协副主席、天津音乐学院院长二职给予的优厚待遇,甘愿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当一名普通的研究员,静静地研究那伴随着“效凤凰之鸣而造律”的神话一起诞生的古老的乐律学。如同“中国音乐史”永远与杨荫浏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一样,“律学”也永远与缪天瑞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他们奠基性的研究成果,让一个个具有古老传统却未按现代学术理念重新梳理的研究领域,在20世纪学开新境,化迷途为通途,变绝学为显学,也使这一个个研究领域永远与他们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而人们也将永远把他们的名字与中国近现代史那些创立了一个新兴学科的先贤们相提并论。
缪先生在学术领域的代表作《律学》历经四次增订,从1950年初版的85页,增至1965年“修订版”的122页,再由1983年“增订版”的263页,扩展到1996年版的326页。从1947年成书到最后一次增订,整整跨越了半个世纪,他为《律学》最后一次写序时,已是八十有五了。一部学术著作历经如此大幅度的增修,也是学术史上少有的学案。作者那种决不固步自封和不断超越的进取精神、执着精神,可见一斑。因为他的《律学》,中国音乐学界创立了一个真正现代意义上的、与自然科学联系最密切的学科,并建立了一个因为首届会长的品格而学风崇实的学会。乐律学是音乐学中技术最繁难的领域,它强烈的民族特性和数理规律相互掺涉,向来乏阐义理。缪先生的叙述深入浅出,以简驭繁,尤其后期著述中对欧洲中心主义的超脱,对世界各民族“音体系”的平等叙述,使那种因为数理规律掩盖了民族性的学术理念彰显出来,一旦揭示这种古今承用、体例相袭背后的规律,便有了提纲挈领,揭秘示滞之功。这截线头,一旦提起,在特定文化背景中生成的乐律学史的发展逻辑便大势可夺了。立此一规,寻词究例,古歌今唱,一理兼通。
缪先生对中国音乐界的最大贡献还有由他主持的《中国音乐词典》《正编、续编)、《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音乐百科词典)等辞书的编辑出版工作。这一系列卷轶浩大的词典,成为我国音乐界第一批权威的工具书。一个领域的工具书决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词典,编辑一个学科的辞书,就是要把代表着国家学术水平的知识体系梳理成序,归置列张,小至一个术语的规范隶定,大至一个概念的归纳界说,宏纲细目,按部就班,这就是学术界之所以看重一个学科辞书的意义,也是这项工作的价值所在,从某种程度可以说,它是一个学科、一个研究领域是否成熟的标志性成果之一。20世纪初,杨荫浏先生曾经感慨:什么时候可以有一本查找中国音乐知识的词典啊!杨先生带领中国的音乐学家们对传统音乐的大部分品种进行了普查,为中国音乐的知识体系提供了基础性框架,但他没有来得及完成这项历史使命。完成这项由杨荫浏先生表达出的所有中国音乐家夙愿的使命,就落在以缪天瑞先生为代表的一大批心同此愿、志同道合的战友们身上了。缪先生以超常的勤奋埋首于这项烦琐繁杂、千头万绪的工作中,由于事必躬亲主编具有的崇高威望,由近百位学者参与撰写条目的词典终于没有辜负中国音乐界半个世纪的期盼,于杨荫浏先生离世的1984年面世了。《中国音乐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出版后,被儿女们称为“辞典迷”的缪先生似乎意犹未尽,如醉如痴,又一口气独自编辑了融会中西、数百万字的《音乐百科词典》。
缪先生使20世纪初中国人无处查找音乐术语概念、特别是中国音乐知识、渴望拥有自己国家音乐词典的梦想成为现实。他完成了自己大半生的夙愿,完成了老朋友杨荫浏先生的夙愿,也完成了所有中国音乐家的夙愿。
一个老人能够夕阳中笑得那么灿烂,一定是完成了一件困扰了一个漫长时代、困扰了几代人愿望的人,缪先生就是这样的解铃人。
今天学习音乐的人,可以轻松地拿起一本词典,翻查想要寻找的答案,在这轻松的一翻中,历史的沉重,甚至历史的屈辱,已经一挥而去了。大家怎能不对让我们获得这轻松一翻的人投去崇敬的目光?
如果说在著述的空间中探索20世纪的学术难题成为他连年竞逐的目标之一,那么在教育的空间中普及音乐则成为他人生追求的另一目标。两条途径,一个主题;两种方式,一手向背。
如果把李叔同算作中国近现代史上的第一代音乐家,他的弟子丰子恺算作第二代音乐家,那么丰子恺的学生缪天瑞就是近现代音乐史上的第三代学人。他与老师和同代人一样不约而同地把精力转向学校,登坛施教,翻译教材,编写曲例,多所用心。因为亲历过中国的积弱,他急切地意识到,与其执笔撰文不如亲执教鞭来得痛快,他与同代音乐家们几乎都历任过一线上的小学、中学、大学音乐教师。他与先哲们一起经历了文化变迁的苦痛,也经历了文化变迁的欣喜。特别是1949年后和“改革开放”以来,他为中国专业音乐学院的建设立下了其基之功。他读过的学士、硕士、博士论文不啻百篇,写过诸多充满感情和鼓励并令那些受鼓励者终生铭记的评语,一代一代后学正是从这些言传身教中感受着中国音乐学的学术传统。这也是缪先生自署学史和从业教育的心愿。
缪先生翻译的美国音乐家该丘斯的系列音乐理论著《音乐的构成》、《曲式学》、《和声学》、《基本对为学》等,是20世纪中国专业音乐教育的教科书,为中国作曲技术理论的逐渐成熟和广泛传播奠定了基础,影响了几代学人。历史上,一件事情的做成,往往需要一个特定的群体,一种风气的转变,往往需要一批新的学术著作。翻译国外教科书是迅速改变中国近现代音乐教育状况最简便、最快捷的途径之一。如今中国音乐学家撰写的教科书逐渐取代了几十年前音乐院校通用的外国教科书,但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必须经过翻译、消化创作的过程,最初搬来那几块奠基石的人,就是手勤脑勤的缪先生。这些充满文化自觉意识的工作没有人要求他去做,但他却自觉担负起承前启后者的责任。
望九之年后。缪先生主编的大型音乐辞书陆续出版了,老人家应该松一口气、颐养天年了。然而出人意料,刚刚跨入21世纪,孜孜不倦的缪先生就发表了八万字的学术论文《欧洲音乐的和声发展述要》,这是一篇简明扼要叙迷了一个学科漫长发展史、若无长时间深入思考和资料积累绝难做到的长文。让我们看一若进入21世纪以来缪先生粉述的清单:
2000年:
《音乐内心听觉在创作和演奏中的作用及其训练问题》《《交响》第2期)
《起调与毕曲――欧洲著名作曲家怎样处理乐曲的开始和终结》《《黄钟)2000年第3期)
《四数律浅释》《(中国音乐学)第3期))。
2001年:
《欧洲音乐的和声发展述要》《《中国音乐学》第4期、2002年第1期连载)。
2002年:
《深切怀念吕骥同志》《《人民音乐》第2期))。
2003年:
韩宝强《音的历程――现代音乐声学导论》一书“序”(中国文联出版社)
《民族乐器改良漫谈―韩宝强(中国音乐声学理论与实践)代序》(《天籁》第3期)
2004年:
《集多种艺术于一身的音乐理论家丰子恺老师――纪念丰子恺老师逝世三十周年》(《天籁》第4期)
《悼念蔡继琪先生》(《人民音乐》第8期)
2005年:
《致力办学的音乐理论家吴梦非老师――纪念吴梦非老师逝世二十五周年》(《天籁》第4期)
《乐曲争鸣、律制常青――第四届全国律学会议书面发言》(《天籁》第4期)
[德]里曼《音乐美学要义》(上海音乐出版社),与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冯常春合译(上海音乐出版社)
2006年:
《曹安和音乐生涯》一书“序”《难忘在昏暗的油灯下度过的岁月》(山东文艺出版社)
《纪念程懋筠先生》(《中央音乐学院学报》第3期)
《孔巴略的音乐社会学思想浅释》(《天籁》第2期)
2006下半年,亲自编辑审阅了一百万字的《缪天瑞音乐文存》。
2005年,在广泉小区寓所工作
谁也不会相信,也难以想象这些文章均出自一位望九高龄的老人之手,他竟然写出如此数量的著述。中国能有几个人,世界能有几人!他是音乐学的奇迹!他是音乐学的骄傲!他是生命的奇迹!他是生命的骄傲!
近些年间,他似乎有意识地系统撰写故人回忆录,许多文章感人至深。2006年为《曹安和音乐生涯》一书作序《难忘在昏暗的油灯下度过的岁月》,读来令人淆然。如果让我们选择一位最有资格代表20世纪音乐发展史、亲历过这段风风雨雨全过程、至今依然可以记录其人其事的当事人,大概缪先生是空谷足音了。需要记述的人物他面谈过,需要评价的会议他参加过,需要考量的问题他斟酌过,需要总结的经验他早已走脑过肠了千百遍,只有他才是最有资格总结专业史从巨变到渐趋平稳发展、亲历了全过程的史官。毋庸置疑,他能在记述中脱口而出20世纪学术发展史中任何一门专业领域中的代表人物的名号以及他们的主要著述、代表曲目以及与这些人物相关的重大历史事件,都是概括史脉且勤于著述的积累之功。音乐界能有还健康地为这个大家庭贡献着智慧的老寿星真是福分!
面对这样一位创造力依然生生不息的百岁寿星,我们难以控制探询他百岁长寿秘密的愿望,这个秘诀其实十分简单,那就是平和地对待每一天。今天,他平和地迎来了百岁华诞,就像他平和地迎来每一天一样。他起居规律,勤于用脑,黎明即起,既昏便息,即使大年初一,也伏案如常。“文革”蒙羞,他处之泰然。让打扫厕所,他也认认真真,弄得那里窗明几净。多少人不堪受辱,自戕生命,他却通达健朗,善待生命。他胸怀宽广,如天无不帱,地无不载。为此,我们这许许多多的晚辈不仅对缪先生的治学精神无限敬仰,还从他那里得到生命的启迪。老人家鹤发童颜,瘦骨清像,那是只有长年埋首著述的学者才有的恬淡玉洁的形象。正是这样的形象,吸引着也鼓舞着一批批的学子走进学术研究的大门,也约束着、节律着后代学子的操守。
作为有着悠久历史和辉煌业绩的中国音乐学,我们为拥有这样高风亮节、高寿如松的一代宗师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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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辰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