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见人见物见生活,这才是传统村落保护和乡村振兴应有的面貌。
在贵州、云南、广西三省的交界,一个被誉为“最后的布依家园”的小山村——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册亨县板万村,坐落于崇山峻岭之中。
两年前,建筑师吕品晶带着他的团队来到这里。
从打通乡村道路到排水系统的重建规划,从扶正传统吊脚楼到村落整体风貌的统一协调,从村中心小学改建到布依非遗传习所的设立……吕品晶以俯身大地的姿态进行着他的乡村振兴实践。
他说:“面对失落的村庄,我们需要做的远远不止盖房子这么简单。”
【人物小传·吕品晶】1966年生,江西丰城人,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建筑艺术委员会主任。参与国内美术院校中第一个建筑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的创立,并长期担任院领导职务。近年来,因其在贵州雨补鲁村、板万村等地的乡村改造设计实践而广受关注。
在北京的东北角,中央美术学院一号楼办公室,记者见到了吕品晶。花白的寸头,黝黑的皮肤,再普通不过的黑色T恤和休闲裤,若是再换上一双登山鞋、戴上一顶草帽行走在山野乡间,恐怕迎面相遇的人都会叫他一声“老乡”。
在吕品晶的心里,自己与乡村血脉相通。
上世纪60年代,吕品晶在风景如画的小城江西上饶出生。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兼书画爱好者,吕家三兄弟从小耳濡目染,纷纷继承了父亲的艺术细胞,成就了日后活跃在中国美术、雕塑和建筑领域“吕氏三兄弟”的一段佳话。
在吕品晶的童年记忆中,全家人都住在父亲任教的中学里,学校紧邻着的便是稻田池塘,那是孩子们的乐园。放学后去田里抓青蛙抓泥鳅,夏夜里搬张竹床到操场睡觉,伴着蛙鸣,一睁眼就能见到满天繁星。
记忆里的美丽乡村,总能带给他安慰。无论是17岁考入同济大学建筑学专业来到上海,还是24岁研究生毕业赴京工作,吕品晶总能记得儿时透过房间窗户望见的远山,还有那一个个伴着蛙鸣的夏夜星空。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乡村有了更加深厚的理解。十多年前,吕品晶参与了北京昌平地区48个村庄的土地整理和产业规划。但那时,建筑师面对的多是图纸和数据,“双脚还没扎进泥土里”。2008年汶川地震后,对彭州市磁峰镇的援建让吕品晶认识到,在乡村建设过程中,建筑师应怀有谦卑之心,对生活谦卑、对传统谦卑,不应作万能的“上帝之手”,而应亲手与乡民们共添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也正是那时,他看到激发乡村内生动力对于乡村振兴的重要性,于是才有了后来在乡村改造实践中那些看似超出建筑规划范畴的努力。
吕品晶在雨补鲁村给施工队伍技术负责人做改造培训
2015年,吕品晶对黔西南州清水河镇雨补鲁村进行了改造。在这个坐落在天坑的古村里,吕品晶趟出了一条振兴传统村落的新路——着重保护古村落的风貌特征,深入挖掘错落的历史文化内涵,突出特有的民族文化特色,激活乡村内生动力。如今,不少外地游客慕名来到雨补鲁村游玩,村民的生活品质也大大提升。
“众乡亲在寨门前,两块石头重成‘吕’,三块石头重成‘品’,六块石头重成‘晶’,组成人名吕品晶。寨门前,常思念,难忘厚谊和深情。”因为改造,雨补鲁村改变了从前阻滞贫瘠的模样,村民们将“贵人”的名字砌在门口、写进歌里,有树碑立传的意思。吕品晶听闻后,既惶恐又满是感动。
改造后的雨补鲁村
从雨补鲁村到板万村,对于乡村,吕品晶的情感是复杂的,有时候,他也会“看不懂”乡村。
事实上,吕品晶并不避讳谈论乡村改造中的一些问题,相反,每次他都会有一番思考和总结。他把这些道理一遍遍地讲给自己也讲给别人,然后迎难而上,继续为乡村振兴奔走。
建筑师难道就只管盖房子?
5月初的一天,贵州省黔西南州册亨县板万村爆竹声响,锣鼓喧天,这里又迎来了许多远方的贵客。村民们换上节日的盛装,摆好米酒、糍粑和五彩饭,载歌载舞,用布依族最隆重的礼仪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专家学者和非遗传承人。
为这场“民艺兴乡——非遗技艺扶贫与乡村振兴研讨会”前后奔忙的,是那个村民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吕品晶。
两年前,因为一档公益改造节目《梦想改造家》的邀请,吕品晶带领团队来到这里,对日渐落寞的布依族家园进行整体改造设计,也因为这次媒体聚焦下的乡村改造实践,社会各界开始关注这个偏远的山村。
解放周末:有人说,您在板万村的乡村改造中做了许多远远超过建筑师本职工作的事。您认同这样的说法吗?
吕品晶:我不这么认为。
对于板万村,我们先在物质空间的改造上下了许多功夫,包括村里108栋建筑整体风貌的协调统一、村里道路的修整、排水和污水处理系统的建立、公共空间的布局扩展等等。
但从更深层次考虑,板万村因为地处偏远,相对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布依族传统文化,所以对它的改造尤其强调要与振兴村落传统工艺和活化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努力相结合。我们在村小学的改造中专门设立了布依乡土文化教室,目的是让孩子们从小就了解和认同自己民族的文化;我们把一幢闲置的吊脚楼改造成了锦绣坊,为布依族传统的织染刺绣技艺提供生产和传习场地;改建土陶窑和酿酒坊,是希望传统工艺的生产性保护和村民的日常生活能够有机结合;我们还为布依戏、八音坐唱、哑面戏等当地传统非遗活动搭建了戏台,新修风雨桥和布依非遗传习所……这些不能说完全超出了建筑师的工作范畴。
改造后的风雨桥联系起小学和民居,成为村里重要的公共活动空间
建筑师难道就只管盖房子?事实上,你的规划和设计,小到对村民的生活习惯,大到对整个村子产业的规划、未来的发展,都会产生影响。规划的指导思想从哪里来,建筑改造的原则怎么确立,这些都要从怎样才能真正帮扶到村民的角度出发。如果没有这个基点,那就是一个很机械的技术指标设计,是没有灵魂的规划,它是不能真正贴近这个村庄和这些村民的。
解放周末:要做到“真正的贴近”并不容易。
吕品晶:对。现在越来越多的设计师和建筑师走进乡村,可是很多设计没有真正从乡村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还是按照城市规划的一套路子去做。其实无论是整体规划还是建筑设计,最后面对的还是具体的人,每个村的村民都有自己的生活生产方式、有他们的需求和愿望,还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传统习俗,不能拿城市人的眼光去进行乡村改造和设计。
解放周末:我们在现实中见到的乡村改造,建筑师即使能最大程度地尊重当地的生产生活传统,但似乎更注重“形”的塑造。而对“神”的激活,尤其是如何可持续地将文脉传承下去,应该作怎样的努力?
吕品晶:可能我对形态的追求不如别的建筑师那么多,我考虑得更多的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这个村庄它本身就是一个很完整的系统,因为城市文化的入侵把很多传统的习俗打乱了,那就应该以文化修复的路径将原有的文化生态激活,让村民们知道这些传统技艺也好、民俗活动也好,并非都是落后的,而是值得骄傲和传承的。
传统村落改造实践,要在物质性的空间存续上做足文章,更要在精神性的文化传承上下功夫,织补、延续和发展传统乡村的文脉。为乡村可持续发展注入现代文明的同时,也要兼顾地域文化的保护。我们希望板万村的改造正是这样一种尝试。
观念之变往往是最难的
“以前的老房子住得舒服吗?”“舒服啊。”“那为什么还要造新房?”“因为别人家都造了……”
这是吕品晶和当地一户盖了砖瓦新楼的村民的寻常对话。村民们最朴素的想法,正是当下中国乡村审美缺失的直观体现——
近40年来,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城乡互动加深,城市观念汹涌进入农村,西式建筑风格成为村民们向往城市生活的直接体现,罗马柱和建筑高度往往成为农村的价值指向和财富象征。于是,一座座小洋楼突兀地出现在古老的村落之中,颠覆着村民们对于美的理解和追求,传统村落的原真性渐渐消失。
吕品晶要做的,就是重新找寻传统乡村建筑与文脉中那些“遗失的美好”。然而,随着乡村改造实践的深入,复杂的农村问题让吕品晶越发感受到——原来,观念之变往往是最难的。
解放周末:您曾经去找盖了新房的村民协商,请他们同意加入整村建筑风貌统一改造。说服他们困难吗?
吕品晶:当然面临很多困难。我们团队用一个多月,将村中的每幢建筑逐一进行编号、测绘、拍照和建模,并针对每户屋主的情况和建筑特色编写了详细的建筑档案。因为对这次乡村改造来说,首先要做的就是对村里这76栋传统木构吊脚楼和30多栋风貌迥异的新建砖混房屋进行建筑风貌的统一协调。
对传统吊脚楼民居的改造,村民们大多是非常欢迎的。我们对房屋结构进行了扶正和加固,外墙保留了原来的夯土做法,立面板壁则遵循原来的风貌进行修整完善,从硬件上改善了村民的居住条件。
而对新建砖混住房的改造就困难多了。屋主大多是在发达地区打工挣了钱回乡后才盖的新房,要说服他们把新房变回传统的夯土面貌,难度很大,我们反复做了很多工作。其中有一户说什么都不同意,因为他告诉我他家贴着大红瓷砖的小楼看起来“很像天安门”。
建筑风貌统一协调的改造后新老民居交融
但工作不能不做。板万村是被列入国家第三批保护名录的传统村落,这些新式的砖混建筑兀立其中,实在格格不入。我们就想了很多“迂回”的办法,比如在不破坏建筑原貌的情况下,在外立面添加木结构再仿做夯土层,告诉屋主将来不喜欢了可以拆掉,还是他以前的房子;尽量采用传统的材料、结构和工艺,还聘请了当地的村民加入风貌协调工作,因为他们会带着感情投入到家园的建设中去。可以说我们是采用了一种温和而非极致的方法,最后完成了全部108栋建筑的风貌协调统一。
解放周末:“极致的方法”指的是什么?
吕品晶:如果真要做得很“极致”,那就是把不符合传统乡村风貌的新房都拆掉,建成传统的木构吊脚楼。板万村地处偏远山区,吸引别人千里迢迢来看的就应该是很传统的东西,但我们却没有选择这样做,为什么?
首先还是基于当地的经济发展情况考虑。而更重要的是,在保留内在文化的同时还要引进外部文明,对整个村寨进行建筑改造的首要目的,是希望能够真正改善村民的生活条件。我们看到那些所谓的新房其实并不“新”,虽然它盖得很高、贴了瓷砖,可内部空间却没有任何规划和分隔,储物基本都在地面,看起来就是乱七八糟、破破烂烂。这反映出村民生活审美能力的缺失,他们既丢掉了传统的东西,对于新事物和新观念又没有真正领会。对于他们来说,与其推倒现有的房子建造新房子,不如给予一些引导,将房子的内部空间进行更好地规划和利用,在保留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将一些现代的、健康的生活方式带给他们。
解放周末:通过这次实践,您对乡村改造的复杂性是否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吕品晶:确实。这种实践对于当地人和外来者而言,都是一种全新的认知与体验。乡村改造完全不同于城市里的设计实践,它需要更多的对乡村生活的感知,对乡土文化的体会,对村民主体和对乡村问题复杂性的认识,这必须是俯下身去做才能获得的,而不是仅仅坐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
就拿板万村的水源问题来说,事实上村里的高位水箱和接到每家每户的自来水管早就装好了,可至今仍未通水,为什么?因为村民们说自己以前用山泉、井水都是不要钱的,现在用自来水管里的水要收费了,大家就不接受了。村里一直协调不好这个矛盾。农村问题的复杂性就在于此。
在孩子们的内心播下种子
吕品晶手机里的一款航班软件完整地记录了他近年来的航程。身为中央美院副院长的他,要承担繁重的教学和管理工作,许多外地的会务和交流也是他的分内事,然而不出所料,软件上显示他往返次数最多的目的地,便是贵州兴义。
由于地势偏远、交通不便,每次吕品晶都要坐3个半小时的飞机到贵州兴义,再开车走上3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到达板万村。
2016年11月25日,板万梦想家小学落成,标志着板万村的改造初步完成。然而,从那时起至今的近两年时间里,吕品晶记不得自己又去了板万村多少次。有时是去完成工程的后续收尾,有时是接到村里的求助去解决难题,有时是去探望乡里百姓……更多时候他思考的,是改造后的传统村落该如何持续运营。因为他知道,改造更新只是一个开始,如何激发乡村的内生动力并使之持续运行,才是乡村振兴的真谛。
解放周末:在板万村改造之初,您就特别注重把民族传统工艺的生产性保护和村民的日常生活结合起来,还为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化做了许多努力。现在看来,这些探索成功了吗?
吕品晶:从改造开始,我们就一直向村里和镇里强调,传统村落的改造更新不仅是物质空间的存续、保护和修复,更不能仅限于审美范畴上的乡村风貌营造,一定要考虑长期运营的问题。
板万村是国家级贫困村,在城镇化浪潮的冲击下,原有的生产生活方式难以为继,必须找到新的模式,恢复村庄的“造血”机制。与经济和物质上的贫乏相比,板万村拥有丰富的文化资源,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应该成为这个传统村落脱贫的抓手。于是大家看到,我们把废弃吊脚楼改成了锦绣坊,希望村中有织造手艺的妇女能在这里进行布依锦绣的制造生产、展示交易;我们在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的回乡大学生何标家建起了一座土陶窑,帮助他利用已有的陶瓷技艺和传统工艺开发土陶产品; 我们还对村内酿酒人家的传统民居进行了建筑规划改造,使他们能够兼顾生产和生活。这些尝试正在进行中,不能说已经成功了,但我们仍在努力。
改造后的锦绣坊
解放周末:去年,在您的积极组织下,村里8名布依族绣娘作为中国非遗文化传承人培训学员,赴苏州进行了集中培训;今年5月,您又召集众多海内外的专家学者、非遗传承人齐聚板万村,召开“民艺兴乡——非遗技艺扶贫与乡村振兴研讨会”。据说,这些为乡村持续发展所作的努力,也遇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难?
吕品晶:就拿绣娘培训来说,我知道有这样的机会后就去积极联系,争取到了10个名额,学习期间的所有费用都由培训单位苏州工艺美术学院从国家的研培计划中支出。结果正好遇到农忙,绣娘们怕耽误农活,又缺少路费,我又去找了公益基金赞助,经历了一番波折才终于成行。还有的时候,我们前期做了许多工作,后续的支持却没有跟上,问题也会产生。
传统村落改造是一个系统工程,它不仅是建筑和设施的改造,也是乡村空间关系的适应更新,是乡村人际关系的织补弥合,是乡土文化的激活再生,需要激发出其内生动力才能持续地良性运营。见人见物见生活,这才是传统村落保护和乡村振兴应有的面貌。
解放周末:这种内生动力的激发和持续运营,除了建筑师的努力,恐怕还需要更多力量介入。
吕品晶:当然,乡村振兴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建筑师的努力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却非常重要。设计真的能够改变乡村吗?通过改造乡村的建筑,去影响整个村落的面貌甚至改变人的命运,真的能做到吗?这样的问题已经讨论了好几年了。我的答案是,做总比不做好。
建筑师通过一个好的规划和设计,往往能够带给村庄更多的想象和可能。就像此次板万村改造中最重要的村中心小学改造一样。在我们介入改造前,由于小学功能不全,当地为了提高教学效率本来计划把这个小学迁走,而我们提出要把小学留在那里。因为小学在一个边远山村中是非常重要的公共建筑,可以说是偏僻乡村里的文化中心,具有重要的公共教育和文化传播功能。而且如果学校搬走了,板万村的孩子就要到更远的地方去上学,原本就是留守儿童的他们甚至连爷爷奶奶也见不到了。
改造后的板万梦想家小学
于是,我们不但改造了村小学,还在学校建起了布依文化博物馆和传习所。孩子们看到有人千里迢迢来欣赏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耳濡目染,便会对自己的文化产生天然的认同和自豪感。我们还特别在乡土教室外的走廊上设计了一面校友墙,把从板万小学毕业的有代表性的毕业生展示出来,既有走出去的干部和大学生,也有留在村里的工匠和非遗传承人,希望孩子们能以他们为榜样,未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改造完成后,小学被赋予了一个新的名字:板万梦想家小学。现在,乡村振兴或许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可孩子是未来的希望,在他们内心播下种子,将来就会成为乡村振兴的不竭动力。(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