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这篇文章中,沈从文这样写道:“爱好的不仅是美术,还更爱那个产生动人作品的性格的心,一种真正‘人’的素朴的心。”“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我发现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绪或紧贴,或游离,并明白一件艺术品的制作,除劳动外还有个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关系。”也许,正是这种主观感受力,让人们在面对传统工艺时,不由自主地远离了喧嚣,生发出对自然以及人世的联想,就像在一个静谧的冬日午后,安坐于窗前,捧一盏酽茶,然后——
日本民艺学家柳宗悦在《工艺文化》一书中写道:“如果工艺的文化不繁荣,所有的文化便失去了基础,因为文化首先必须是生活。”在当代,在人们的生活之中,手工艺除了以一种物或产品属性存在,许多时候它还表现为一种文化观,为人们塑造了一种生活观。它蕴藏深沉的情感,诉说生活的哲学,甚至还能够抚慰疲惫的心灵。
5年前,江谦开始向耄耋之年的外公学习制作葫芦灯。从选材到制作,对每一个细节的把控、每一个力度的拿捏,外公都耐心地讲得足够详细。江谦说那段时间他学得很慢,并非因为工艺太难或过于复杂,而是很享受在外公的指导下动手的时光。
江谦出生在浙江台州温岭市箬横镇的一个普通家庭,他的外公是当地很受村民尊重的手艺人,早些年谁家结婚需要编制竹篮、题写喜字等,都会特邀他外公出山。随着老人年岁越来越大,几年前他向外孙道出了想把手艺传下去的心愿。
作为一名在法院上班的司法警察,江谦说,刚开始学手艺只是单纯地希望达成老人的心愿,但渐渐地他意识到这段经历是多么宝贵。“比起葫芦灯的制作,外公教给我的似乎更多。比如,体态端正的葫芦才是做灯的好材料,三心二意绝对雕不好,有时一刀出错就很可能前功尽弃……品一品他的这些话,再亲手去尝试,才更能体会其中的道理,其实做其他事又何尝不是如此。”江谦说。
如今,做葫芦灯更多地成为了江谦的一种休闲方式,他着迷于看着葫芦一点点长大,在等待的过程中揣摩将要雕刻的花纹。他会为朋友们量身定制,在特别的日子里送给他们。他说,朋友们在收到他亲手制作的礼物时,那种喜悦是不一样的。
与江谦的情况类似,空间设计师曾珍的爷爷和父亲也曾经是做篾匠活的好手。在她幼年的记忆里,竹篮子、竹凉席、田头施肥的簸箕、吃饭用的竹筷子全出自父亲灵巧的双手。尽管后来这些竹器具渐渐被五颜六色的塑料制品代替,但是那些散发着质朴气息的老器物却根深蒂固地长在了她的心里。曾珍说,现在她经常会主动和父亲讨论、向他提问,从他简单的诉说和亲手制作的过程中,她总能收获手艺难以触及的“神性”和智慧。
“这门手艺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从长久熟悉竹性的匠人篾刀的起落和臂腕扭转运力的瞬间,便可领略什么是势如破竹、胸有成竹。篾匠用竹如同猫吃鱼不吐骨头,就连开片刮丝出现的竹纤维也可以成为篾匠家做饭引火的‘专供’,取之有道、物尽其用,亦复如是。”曾珍说,多年前她就开始在老家陆续收集一些爷爷和父亲往年做的老用具,并且开始将父亲的手艺用图片、文字和视频的方式记录下来,通过网络分享给更多人。也正是受父亲的影响,在工作中她开始尝试与手艺人合作,将更多符合当代审美需求的手作运用到室内空间设计中。
与江谦和曾珍不同,纪录片导演夏天没有“手艺家庭”的背景,但走进她在北京的工作室,从案几架凳到杯壶盏碟,再到甄选的茶叶、收藏的书籍,仿佛每一处都和“手艺”脱不了关系。这些都是她从不同地方一点一点淘回来的,摆在一起却很协调。她说,可能一方面是因为审美统一,而更为重要的是它们都是手工制作,散发出的韵律是和谐的。
夏天设好了茶席,泡茶时的她悠然自得、心无旁骛,畅谈时爽朗亲切、洒脱真诚,很难想象6年前她曾因婚姻破裂和高强度工作而一度抑郁,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那时的我必须静下来、慢下来,帮自己找个出口。”夏天说她尝试过很多方法,直到在一个活动中遇到了她的茶艺老师老古。“那是一个以‘音乐与茶’为主题的活动,不同类型的音乐人演出他们的作品,而老古就坐在他们中间安静地泡茶,丝毫不受半点影响。在那个场合下,我被他的静而不争吸引了,心里的声音告诉我,我要跟他学茶。”她表示。
夏天说,学茶的过程让她学会了反观内心,也令她开阔了五感。她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同时,也因学茶结交了好几位制茶师傅、熟识了一帮从事陶艺和漆艺的年轻人。她曾去茶产地拍摄了茶叶从采摘到焙干的全过程,再品茶时,会忆起茶农夜以继日的辛劳。她还去了江苏宜兴、江西景德镇拜访陶艺师,听他们讲制壶做盏的故事,再烫壶温盏时,便真能睹物思人。
4个月前,夏天开始学习金膳,那是一门运用大漆等纯天然材质修补残缺器物的工艺。她说,学这项技艺是因为自己和一些茶友们都有一些不小心打破却不忍心扔掉的茶器,她希望可以帮大家把心爱之物修好。她饶有兴致地拿出了几件已经修复好的茶盏,“你看它们修好之后,就像重生了一样,以另一种美的形式存在。”她说,“有时看到它们仿佛看到了自己。”
用“围炉夜话”疗愈内心
四川雅安荥窑砂器创办人叶骁
经过改革开放40年的飞速发展,民众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大的一个变化或者说这个时代最大的一个特征,就是物质的极大丰富,从衣食住行到文化娱乐,人们的物质需求有成千上万的产品可以满足。但奇怪的是,在这样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我们却时常陷入选择的障碍和满足感的匮乏。
作为一名当代传统工艺从业者,在研究材料、工艺、技术等之外,需要去思考这个时代人们的需求,不仅是物质需求,还有精神需求。外部世界追求速度、效率,但人们的内心却想慢下来;外部世界都在讲变化,跟不上变化似乎就会被淘汰,但内心却渴望那些生命中不变的永恒。这是当代人生存的真实状况。人们生活在都市里,内心却渴望回到精神上的原乡。
荥窑这些年销售得最好的一个系列就是风炉加茶壶的组合。风炉烧的是炭火,煮一壶水需要两个小时。从功能性上讲,这是一个应该在这个时代被淘汰的产品,它与讲求效率的“主旋律”背道而驰。但为什么人们喜欢它?我想,风炉煮茶也许最能让人联想到的就是“围炉夜话”4个字,这个场景打动了太多的当代人。围炉夜话、促膝长谈,不再是人和屏幕的对话,而是面对面交流。也许这就是这组产品的当代价值,被这组产品打动的人,我相信都有这样的觉醒,都有摆脱外部世界那些强大裹挟力量的内心需求。哪怕有一些人买回去也是将其束之高阁,但它疗愈内心的作用已经显现。
手工艺让我离自然更近
“云雀”陶艺工作室独立陶艺创作人 徐艺函
“当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在我脑海中浮现的关键词是扫码支付、外卖、淘宝、快递、高铁、人工智能……这些词指向了一个更快捷、更便利、更精彩的世界,人们可以轻松地获取想要的物品或服务。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传统工艺发挥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直观地表现为,琳琅满目的货架增添了一种人们对生活审美的选择。
在当代,许多人笃信,随着商业和科技的发展,人类的一切问题终将得到解释和解决。但也有人对长时间被现成商品包围的生活感到不安,他们想知道生活中的食物、器物,甚至是建筑形成的过程和来到生活中的路径,他们想或多或少地让生活与大自然连接,想要让脚踩在土地上。正因如此,以木工、制陶等为代表的传统工艺对这些人而言具有了更为丰富的意义,成为了一种更淳朴的生活方式。
于我而言,从事手工艺让我离自然更近。我的手摸到的是泥土,不是塑料或者金属;我的鼻子闻到的是流动的青草香气,不是汽车尾气;我的眼睛看到的是四季变换,而不是屏幕里天气预报的气象图曲线。手工艺让我从电脑、手机和水泥森林里走了出来,让我不再总是追逐,而是走到土地中、走到阳光下、走进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