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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合多来提•木那孜力:口头文化的政策性保护与改善方略——以克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玛纳斯》为例
来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微信公众号 作者:巴合多来提•木那孜力 创建时间: 2022.03.08 11:08:00

【摘要】作为口头文化遗产的传统史诗,在社会转型的当代语境中面临生存危机,亟需加强整理和保护。以《玛纳斯》为代表的柯尔克孜族史诗在政府实施的政策性保护措施下,在保护和传承两方面都取得了良好效果。一是传承队伍得到健全,老一辈传承人得到抢救性保护,年轻一代也加入史诗学习的行列;二是听众群体不断扩大,在自然听众和被动听众的共同参与下,史诗演述活动得以传承;三是演述语境得以重构,史诗演述场所和传承场所的创建、史诗演唱活动的举办和推广,保证了史诗的整体性保护和活态传承。

【关键词】非物质文化遗产;史诗;《玛纳斯》;政策性保护

口头体裁的民间文艺作品以其口耳相传的活态传承方式形成自己的独特本质和学术内涵。作为口头文化遗产的传统史诗,在科技化、信息化、网络化和文字普及化的当代语境中,在人们的审美情趣和娱乐方式不再局限于传统民间文艺的时代,其传承面临威胁。因此,目前首要的任务并不是使口传遗产按原本丝毫不变的形态保存下来,而是要让其适应已经变化的时代语境,契合现代人的审美兴趣爱好,从而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延续其内在的艺术魅力和传统性。

《玛纳斯》史诗最重要的流传地区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以下简称克州)居住着汉族、柯尔克孜族、维吾尔族等不同的民族,是多民族融合共生的地区。以《玛纳斯》为代表的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是克州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内容,于2006年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并于2009年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文学作品产生的时代不同,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也出现差异。一般认为,最初的史诗是艺术发展的早期阶段的产物,英雄史诗产生于各民族的“童年时代”。别林斯基指出:“史诗只能在一个民族的幼年期出现。”①包括史诗在内的口传文学具有六个特点,即人民性、历史性、传统性、传承性、社会性和变异性。史诗的这些特点显示了它与人及历史社会的紧密联系,同时也决定了它生命力的脆弱。从受众层面来看,随着人们生活环境以及审美意识的改变,口传文化后继乏人。从社会层面来看,随着全球化、工业化、城市化脚步的加速,口头传统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正面临着飞速消亡的威胁。笔者在克州三县一市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对于推动口头史诗传统的传承和发展,政府的政策导向作用明显。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出发,政府职能在非遗保护方面主要体现在以下四方面:政策法规制定职能、宣传维护职能、监督职能、人力资源保障职能②。2009年7月,克州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中心,对克州数目繁多的非遗项目进行了认定、记录、建档、宣传、传承。至今认定县市级项目有174项,州级项目有116项,自治区级项目有27项,国家级项目有5项③。其中,活态传承的英雄史诗《玛纳斯》是最先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的。

口头史诗的传承需要具备三个基本要素,即史诗传承人、史诗的听众、史诗演述语境。这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④。笔者将从这三个方面阐述克州柯尔克孜族史诗在当代社会语境中传播和传承的保护政策及改善方略。

一、激励与宣传:传承人的抢救性保护

“史诗传承人,是史诗的创作者,史诗的传播者,也是史诗的传承者。因为有了史诗演述人的演述史诗的民俗行为、演唱中的创编和传承,史诗文本及史诗传统才流传至今。史诗演述艺人演唱史诗,因此他是口传史诗文本的主要载体,也是史诗民俗活动的实践者,史诗传统的传承者。史诗歌手作为史诗演述活动的创编主体,使史诗传统代代相传。史诗演述艺人在史诗的传承、弘扬、保存等方面做出了杰出的、不朽的贡献。”⑤目前,克州活跃于民间的史诗传承人还有60余人,数量上远不及1965至1985年间《玛纳斯》工作组记录和民间口述史资料所显示的上百人。曾经游走于民间的史诗艺人以及职业史诗歌手已极少,应邀跨村演述史诗的行为也变成了寡闻少见的事件。史诗文本的篇幅也大大减少。鉴于此,由克州政府带领,各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建立了比较完善的史诗传承人管理、扶持制度,在调查与统计史诗演述艺人后,根据相关政策和文件,分别认定为“国家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自治区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县级代表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并给予资金支持。这类等级体制与扶持机制的建立,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传承队伍的健全。除此以外,克州政府相关部门开展的抢救性保护和艺人的激励机制与对其的宣传还包括实地调查、采集唱本、建档、研究等一系列事项。

柯尔克孜语是《玛纳斯》等民间英雄史诗的传承载体。随着双语教育的普及,新一代柯尔克孜族人母语能力退化,如今试图掌握《玛纳斯》等民间史诗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史诗的传承和传播遭遇瓶颈。在这种情况下,克州各级文化机构及文化工作人员用汉语和柯尔克孜语两种语言开展了一系列宣传活动,提高了对史诗传统及史诗演述艺人的宣传力度,推动了史诗等民间文学作品的传承和传播。自2010年起,克州三县一市相继创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及研究机构,人员构成以原先的《玛纳斯》搜集与整理工作组为基础,因此,工作人员具备搜集史诗与保护史诗传统的工作经验和素质。围绕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认知和保护实践,各级保护中心每年举办各类民间文艺活动,用柯尔克孜语和汉语向群众介绍史诗等民间传统所涵盖的内容及其价值,并在每一次活动中邀请史诗歌手演述史诗,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史诗演述艺人的荣誉感,促进了史诗的传播和史诗演述传统的延续。另外,由于柯尔克孜族文字的普及,无论在乡村还是偏僻的牧区,民众都普遍具备文字读写能力,文化工作单位利用宣传册以文字资料的形式进行了大规模的宣传普及工作,在推广非遗的同时介绍了民间史诗演唱艺术及其重要价值。政府对民间传统文化的关注,如对史诗演述艺人登记、建档以及授予各类荣誉称号等,引发了年轻一代对史诗演述的兴趣,涌现出一批青年史诗歌手。

同时,“非遗进校园”活动在克州很早就开始了。史诗演述艺人在非遗工作人员和学校老师的协助下应邀进入校园,给学生讲解了《玛纳斯》等英雄史诗,也向学生介绍史诗演述艺人——这一民间特有艺术类型的传播者。其中,乌恰县首先举办了“史诗传承人与学生会面”“艺人演述学生听”等活动,深受在校师生的喜爱。通过史诗演述艺人入校演唱等活动,使早已对传统文化隔膜的学生得以重新了解和认识史诗。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各项工作开展以来,乌恰县首次开启了以史诗歌手带动学生学唱史诗的传统文化课。沙尔塔洪·卡的尔(Sartakun Kadir)、古丽孙·艾什玛特(Gulsun Exmat)等史诗演述艺人曾应邀去学校讲课。他们按文化部门和学校的要求给学生授课,刚开始讲史诗《玛纳斯》传统章节“序诗”(Jomok baxi)部分时,就引发了学生们对史诗的兴趣。两位史诗歌手还挑选了几个对史诗感兴趣且有一定创作基础的学生,收为徒弟,进行重点培养。如今,这些学生已成为当地最具潜力的青年史诗歌手。

克州非遗保护中心人员每隔两年对史诗传承人进行一次认定建档。工作人员不仅关注史诗的传承,还时常召集艺人进行县级的小规模培训,讲授时事政治、文化政策与柯尔克孜族历史文化等文化课程,提高史诗演述艺人素养和演述技能。非遗保护中心工作人员还带领史诗歌手们参加州级培训,全国各地来的史诗专家及科研人员以专题宣讲的形式讲解了史诗传统的内涵与当代价值。培训期间还举办了史诗歌手演唱竞赛,评审专家组从史诗歌手演唱史诗的篇幅、史诗内容的古老性、史诗演述技能等角度给予评分并颁奖。文化机构举办的培训、竞赛、颁奖仪式等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年轻一代艺人传承史诗的愿望,为老一辈史诗歌手招收徒弟,培养新一代传承人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总之,不论是史诗演述艺人的自发传承传授还是政府有计划的组织,宣传史诗传统和鼓励史诗传承的活动频繁开展。然而,从整体情况看,史诗演述艺人自发开展的活动占比很少,作用甚微;文化部门工作人员,特别是非遗工作者对史诗传统的宣传和对史诗演述艺人的培养起到了不容小觑的作用。他们不仅鼓励了当前在行的前辈史诗歌手,还激励了年轻一代也加入史诗学习的行列。

二、以人为本:史诗的受众和认知群体

史诗是审美客体,史诗的听众是审美的主体,只有通过听众的审美感受,史诗的美学价值才会产生效应。听众使史诗有了生命,史诗的价值结构是史诗与听众的合成结构。在这一结构中,听众是价值的主体,是史诗价值的“灵魂”⑥。2010年6月,克州政府在《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玛纳斯〉保护情况报告》中首次提出了“扩大《玛纳斯》的认知群体”这一重要的概念。所谓“认知群体”,就是史诗《玛纳斯》的受众主体,即受众中参与史诗演述实践者,简言之,就是“史诗自然听众”。不管是自1958年开启的《玛纳斯》搜集和整理工作,还是之后开展的一系列史诗调研资料中,并未记录过有关史诗自然听众的内容。这是因为,在人们惯常的思维中,史诗听众在史诗演述活动和史诗演唱传统的传承中处于被动的地位和次要地位,似乎一直被人们视为不会对史诗的传承产生太大的作用的一个参与因素。直到后来,专家、学者们才开始关注史诗的受众主体,并强调了听众的重要性。郎樱在《积极抢救少数民族口承文学遗产》一文中提到:“听众与民间艺人一样,是口承文学的主体听众,是口承文学的生命。”⑦倘若听众不存在,玛纳斯奇们也不会再演唱《玛纳斯》了。阿地力·居玛吐尔地在其著作《〈玛纳斯〉史诗歌手研究》中进一步肯定了听众在史诗演唱传统的传承中不可替代的作用,而把史诗听众作为史诗演述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来对待,引起了学界的关注⑧。

那么,什么样的受众会影响史诗的传承?史诗演述活动在场人员是否都可以被视为史诗的受众?还是需要将其分类?笔者根据自己近五年的田野调查活动,将史诗的“认知群体”、史诗受众群体界定为:理解史诗本身的价值、具备欣赏演述活动能力,并且能与史诗演述艺人互动的人群。根据接受媒介的不同可将其分为史诗的听众、史诗的读者、史诗活动的观看者等类型;根据听众群体的性质,将其分为自觉听众和可以被安排的非自觉听众两类。克州非遗保护事业所施行的一系列政策性保护和改善策略中,将保障史诗演述艺人及其演述有一定量的听众作为首要条件。因此,不仅有效维护了史诗歌手演唱史诗的能动性和主动性,还在很大程度上激励了年轻一代史诗歌手的出现。与此同时,在史诗演述活动群众基础建设工作中也取得了卓越成就。其中,“被动听众”的组织和培养构成了克州非遗保护和改善措施中最能呈现非遗效应的一项。在政府层面举办带有史诗演述的聚集性活动,召集史诗的“被动听众”,通过宣传和可行性推广措施激发被动听众,并促使其进化为主动的自然的史诗听众,从而在少数自然听众为主和多数“被动听众”为辅的情况下,使史诗有了活态的形式传承和发展的群众基础。这也说明,尽管不乏充当观众或者以普通互动参与者身份倾听史诗和观看史诗演述的受众,但其在推动史诗传统传承中的作用不可忽视。

没有传承人,史诗必定会消失;没有受众,史诗演唱传统同样会失传。史诗演述活动作为一种“活态的文化”,是直接依靠人、作用于人的活态传承。因此,保证一定量的听众,对史诗演唱传统的传承有很大的帮助。虽然史诗听众数量减少了,但还是不乏对其感兴趣的忠实听众。民间艺人依旧拥有一些喜爱史诗、能正确看待史诗价值,并喜欢聆听史诗演唱的群众。我们可以将他们称之为史诗的“自然听众”。属于这种自然听众群体的人,都热爱民间文化,或者本身是文学爱好者,他们多数是平均年龄在60岁以上的人,其中包括老师、作家、干部和牧民。60岁以下的人占比很少。特别是60岁以下的自然听众,几乎都是年轻的作家、文化工作人员、民间文学专业的硕士、博士研究生和科研人员等。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30岁以下的自然听众。这些人虽然很年轻,从小受普通话教育,并且很少用本民族语言,但对史诗依然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们多受到家庭影响,因在传统家庭中生长,其父母或其中一方是民间文学的爱好者,或者家中有史诗手抄本和书籍,或者家族中有史诗演述艺人。在这样家庭中生长的孩子耳濡目染,受到家庭熏陶,很自然地成为认知传统价值、欣赏史诗演述传统的年轻一代史诗听众。

与“史诗的自然听众”概念相对应的是“史诗的被动听众”。被动听众与自然听众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不是自发的,他们是在主观意识的督促和推动下,聆听史诗和目睹史诗演述活动,而非出自主观意愿和为了达到欣赏史诗演唱的目的观看史诗演唱和聆听史诗。在特定的环境中,因一些外在因素导致他们成为某一次史诗演唱的听众和目睹者,或者是为了尽责和完成任务充当史诗听众。他们属于史诗演述活动的非自愿观众,类似于政府举办的集会、文艺活动中的来宾、观众,以及非遗展示会的参观人员和非遗展示会演出的观众等。上述各类集会中都含有史诗演述的环节,演述时间有长有短,有时也有专场演述活动。非自然的听众是类似活动的参与者,他们参加这些活动,并非是出于自己内心的意愿或兴趣来聆听史诗演唱。他们作为听众,虽然是非自然的,不是以赏心悦目为目的地参与史诗演述活动,可他们的存在一定程度上鼓舞着史诗艺人继续演唱史诗,从而促进了史诗演述传统的相传相续。

近五年在克州举办的各类史诗演述活动的现场人员调查资料显示,一场演述活动现场中,既有史诗的自然听众,也有被动听众。通常,自然听众数量占的比例极少,多数为被动听众。自然听众会聚精会神地聆听史诗,关注史诗故事的叙述进度,同时在演述过程中,对史诗歌手的演唱技能进行合理的评判;而被动听众除了充当史诗听众,增加演唱会听众的人数以外,并无与史诗演述有关联的互动。其中,有聆听史诗内容的听众,也有完全心不在焉的观看者。若让被动听众对史诗演述活动进行评价,他们的评价往往限于史诗歌手声音及其肢体语言、面部表情等直观表象的评价。值得一提的是,从史诗的被动听众转化为自然听众的现象也屡见不鲜。史诗的被动听众通过聆听史诗和观看史诗活动对史诗产生兴趣,开始读与史诗有关的书籍或继续关注史诗演唱活动,从而成为史诗的自然听众。

在当代语境中,由政府部门组织的各类群艺活动和非遗展示等集会中,史诗演述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在非遗热度持续增长的情况下,人们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注度大大提高,特别是在《玛纳斯》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史诗《玛纳斯》几乎成为了柯尔克孜族最典型文化标签,被视为柯尔克孜族传统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因此,政府部门举办或参与的文艺和学术活动的参与者及观众构成了现今柯尔克孜族史诗听众的主体。政府部门的引导和听众群体的存在,使得史诗传统在当代语境中得以流传和传承。

三、整体性保护:演述语境的重构

整体性保护主要体现在保护原有的文化生态区域的同时,为史诗的演述和宣传建造平台,或者还原和再造生存环境。由政府主导创建史诗演述场所和传承场所,对于合理利用非遗项目和将其相传相续起到了显著的作用。为了使史诗传统相续相传,而且保留活态的流传形式,政府相关部门和民间开始召集人们以多种形式组织演唱活动。这不仅再造了史诗传统在民间的发扬和传承的文化语境,也实现了史诗传统在生活中弘扬,在实践中保护。据调查,如今以史诗演述为主题或节目单中有史诗演述的聚集性活动有三类:第一类是政府举办的活动;第二类是民间的婚宴等仪式;第三类是偶然的集会。在这三类聚集性活动中,政府主办或文化机构层面的聚集性活动,不管其范围大还是小,在史诗受众群体的召集、推广和宣传史诗传统、提高史诗歌手影响力等方面作用最为突出。与此同时,文化部门组织的聚集性活动中,史诗等民间口传文学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引起民众对民间文艺的关注。随着“官方集会”中史诗被纳入首要展示项目,被当代民众遗忘的史诗重新回到了它原有民间婚宴等“非官方”聚集性活动当中,成为一项重要内容。

民间婚宴等仪式中的史诗演唱,历来是柯尔克孜族英雄史诗演述和传承的重要民俗活动。“散吉拉”(sanjira)⑨等口述史资料显示,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不管是婚宴还是祭奠,或者是在民间的大型聚集性活动中,史诗演述艺人都是以非常尊贵的客人身份参加并演唱史诗,在类似的场合中才能充分地体现艺人自身价值和史诗的价值。除了婚宴、祭奠和民间的其他活动以外,还常常会有由某一位富有人家专门邀请史诗演述艺人演唱史诗而设的宴请活动。相比过去,在当代社会生活中,举办婚宴等大型宴请活动时邀请史诗歌手演唱史诗的并不多,而祭奠中的史诗演唱这个环节早已荡然无存,也未曾见有民间自发地为史诗演唱专门设宴或组织聚集性活动。

在当代语境中,有史诗演唱活动环节的宴请活动,可以被视为民间自发的行为。由宴请的主人邀请自己熟悉的史诗歌手来参加婚宴或聚会。聚会的规模有大有小,被邀请的史诗歌手一般是与邀请人聚住地不远的乡村的一位歌手,或者是当地最有名望的歌手。史诗演述艺人以尊贵的客人身份参与聚会,他会被安排在上座,并被赐以熟羊头或羊尾⑩。史诗演述艺人在主人预定的时间按照指定的章节进行史诗演唱,在场人员一般是赴宴人中的史诗爱好者、年长者或者是被要求参与的被动听众等。至于演唱内容,一般由史诗演述艺人自定或按听众的要求来选择要演唱的史诗章节。如果由听众决定史诗内容时,也不会要求史诗演述艺人演唱在自己知识体系之外的内容。类似的民间聚会并不多见。几乎从“非遗”“民间文化保护”“抢救性保护口传文化”作为当代社会中专门召集群众参与史诗演述的自发性聚集活动,在活动中倾听史诗的人群也是当代语境中的最终的自然听众群体。他们的存在为史诗在当今社会中的留存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偶然的集会中的史诗演唱是指史诗演述艺人偶然遇见某人或人群,在他们的鼓励和邀请下,在临时安排的地点和时间演述史诗的活动及其参与者。偶然集会在当代语境中并不常见。据史诗演述艺人自述资料,他们去集市或者其他聚集性集会时,偶尔遇见曾经观看和聆听自己演唱史诗的听众,在这类听众们的再三要求下,他们临时安排一次史诗演述活动。在类似的演述活动中,演述场地一般由听众安排,可能是集市的某一个客流量很少的角落,也有可能是听众的家里等地方。演述的内容也由听众决定。据调查,类似的演述活动较少,听众也不会太多,有时只有两三人参与,演述的史诗内容也不会太长。不过,此类演唱活动的听众一定是热衷于史诗的爱好者,也是史诗传统名副其实的“认知群体”。

政府组织的演唱活动,其内容一般有与史诗演唱活动有关的所有群众文艺活动。这类由政府组织的史诗演唱活动,在当今发生了变化的社会生活中,对于史诗的延续、史诗演唱传统的保护起了决定性作用。如果没有政府的引导和文化部门的参与,那么,脆弱的史诗传统文化在现代性的冲击下早已奄奄一息或不复存在。

目前,属于政府组织的史诗演唱活动有《玛纳斯》国际文化旅游节、达斯坦学术会议以及各级史诗学术研讨会、史诗演唱竞赛、史诗宣传活动,还有民间文艺家协会举办的各类文化活动,各级机构下派搜集、整理民间文学的调查调研活动,州级大型文艺活动,各级文艺演出、文艺竞赛,史诗演述艺人的专题学术会议,文化部门组织的史诗技能展示会,史诗民间艺人展示会,以及史诗巡回演出、百人演唱《玛纳斯》、万人演唱《玛纳斯》等大型文化活动。以上活动的主要组织者和举办者是各级政府部门、学术机构、民间文艺家协会等单位。这些机构在各自的工作事项中组织此类活动,并把史诗演述当作整个活动日程的一部分进行。史诗演述活动的时间和地点由举办方设定。活动中史诗演述艺人全部去参与或者部分被指定的史诗演述艺人参与。在活动中演述的史诗内容也由活动的举办方决定,史诗演述内容是在指定的内容范围之内,需要在指定的时间内完成,并且不允许艺人自由发挥。因此,在这样的活动中,每一次演述的过程中会出现强制性地要求正在演述的史诗艺人演述人停止演述或者被在场工作人员硬拉下场等现象造成的后果可以做一些解释性论述。此类活动的参与者,即史诗演述活动听众,是被邀请参与的人员和被刻意安排充当听众的人、史诗搜集整理者、观看展示会文艺演出的普通百姓等。此类演述活动的规模比笔者在之前提到民间婚宴等仪式中的演唱活动和偶然性演唱活动的规模大得多,听众数量上也超过了其他类型的演述活动的参与人员,但其听众的主观能动性却不如自然听众。不过,这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史诗有人听”“有民间艺人演述,在场的听众激励艺人”的良好局面。

总的来说,克州依然是史诗演唱传统以活形态流传的文化区域。史诗的接受主体分为听众、史诗的认知群体和史诗的观众三类。他们分别在民间文学热衷群体所设婚宴等聚集性活动及偶然的集会和政府组织的文艺展示活动场所聆听史诗,他们对史诗的认知程度不同,有的已熟知史诗演唱传统,能讲述史诗的几个情节;有的只知道史诗这门艺术形式,并对史诗的主题有所了解;还有一些观众根本不理解史诗演唱传统,他们对史诗的了解只停留在表层。另外,受众群体去史诗演述现场的动机也千差万别。大致可以分为主动去聆听史诗的群体和作为观众去聆听史诗的群体。不管听众还是观众,作为史诗演唱传统的唯一接受主体,在史诗演唱传统的传承中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些群众基础的存在,史诗才得以有活力并传承。

结语

正如郎樱所言:“口承文学的搜集与抢救,仅关注文本是远远不够的。口承文学是活形态的文学,它离不开歌手、听众,离不开民族语言与传统文化,并与民族的生产与生活方式、民俗与审美理想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口承文学生存与发展在民族的生态环境之中,民族文化生态的消逝是史诗等传统的传承和流传面临的巨大困境之一。它属于隐性的困境,大众难以关注到它已繁衍至传承的每一个环节中,起着‘腐蚀性’的破坏力。”⑪需要注意的是,社会生活的变迁和思想观念的变化是不可抗拒的发展潮流。为了维护和回归古老的生活传统而拒绝和躲避现代生活方式,拒绝现代电子产品,远离现代化事物,搬回山里的牧区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传统是珍贵的,因为包含着历史的痕迹,但传统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生存环境,在不同的时代,伴随着历史发展的进程,都有着多多少少的变化。尤其是在当代社会语境中,若想拥有充满历史回忆的传统,又向往现代化的、发展的、舒适的生活,需要找出一条现代与传统相结合的或传统适应现代的道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思想,为史诗等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展指明了方向。同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政策的实施保障了许多濒临消亡的传统文化能够继续传承下去。

柯尔克孜族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保护柯尔克孜族传统文化,为其流传和发展创造适宜的社会环境,从而推动民族地区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维系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使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得以可持续发展,是文化工作者的使命。克州政府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发挥了主导作用,通过实施一系列政策性保护措施,对于史诗歌手的相续涌现,以及史诗艺术传承、与时代交流等方面产生了重要的作用和深远的影响。事实证明,克州文化部门设立非遗保护机构并开展的系列工作是相当有效的。今后的工作或许更加艰巨,今后的任务不是原汁原味地保护并代代传递这些传统文化,因为这是不切实际的。只有改变观念,积极探索,才能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 注释:

①别林斯基. 别林斯基论文学[M]. 梁真,译. 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179.

②欧阳正于,彭睿娟. 非物质文化遗产旅游开发[M]. 长春: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6:139.

③克州:让非物质文化遗产“活起来”[EB/OL].(2020-12-02)[2021-10-11]. https://mp.weixin.qq.com/s/5F22KuY6NBgkikSB3PwjGg.

④郎樱. 活态传承,科学保护——《玛纳斯》的传承与保护[C]//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 “史诗之光辉映中国”——中国“三大史诗”传承与保护研讨会论文及论文提要汇编. 2012:17.

⑤依斯哈别克·别先别克. 以《玛纳斯》为代表的柯尔克孜族史诗演唱传统的保护与传承[J]. 民间文化论坛,2011(4):35-38.

⑥阿地里·居玛吐尔地. 中国《玛纳斯》学读本[M]. 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8:272.

⑦⑪郎樱. 积极抢救少数民族口承文学遗产[M]//冯骥才. 守望民间: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 北京:西苑出版社,2002:152,154.

⑧阿地里·居玛吐尔地.《玛纳斯》史诗歌手研究[M]. 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94.

⑨“散吉拉”是柯尔克孜语“sanjira”汉文音译词。指以口头形式民间一代代传承的口述史料。它也是民俗文化和民间文学的重要载体。柯尔克孜族民间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散吉拉和专门讲述散吉拉的民间艺人“散吉拉奇”(sanjiraqi)。每一个“散吉拉奇”讲述各自部落谱系史和在其部落人民间发生的大小事件。

⑩柯尔克孜族的风俗习惯中,尊贵的客人坐炕上的最上方座位,主人会为客人宰羊,开饭时主人根据客人的身份赐羊的各个部位,其中,最尊贵的一位会被赐羊头,其次是羊尾。根据被赐的羊部位,可以知道来客的尊贵程度。开餐时,如一位尊贵的客人得不到他应得的羊部位,会视为对他最大的侮辱和不敬,因而产生矛盾。这样情况下,主人会再宰一只羊,赐客人羊头或羊尾表示歉意,不然,这矛盾会一直延续。


▼ 作者简介:

巴合多来提·木那孜力,柯尔克孜族,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柯尔克孜族文学、《玛纳斯》史诗。

编辑:孙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