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男:
这是一个最好的也是最难的时代
艺术家创作时的快意,很像一块剔透的水晶。
因为快意,因为恣意,所以格外晶莹美好,也格外易碎,易受损伤。
针对日前南方某媒体在报道北方昆剧院重排王实甫《西厢记》时,以“张生莺莺台上演床戏”为切口,该剧导演郭晓男闻讯后“深感错愕”。之前他在万余字的“导演阐述”中对重排600年前的《西厢记》提出了很多激动人心的构想,估计都不及“床戏”两字来得更“夺人眼球”。
“如果说这个就是‘床戏",那么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那些昆曲,哪一部能离得开‘床戏"呢?”
重排王实甫的《西厢记》,郭晓男与他的创作团队投入最大的心血就是再现元杂剧的演剧规定――“一折一人主唱”,这也是“北昆”重排“王西厢”的最大看点。《西厢记》突陷“香艳门”,郭晓男也承认一瞬间内心有种类似玻璃碎裂的感觉,那种软弱感,来自“老祖宗的艺术不被尊重”。
自从联合国将中国昆曲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昆曲的生存环境发生了质的飞跃,郭晓男说,“所有剧种中,昆曲人的日子是最好过的,因为国家所有扶持政策都倾向昆曲。”
对于包括昆曲在内的中国戏曲而言,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这也是一个最难的时代。当我们的舞台艺术艰难地迈进一小步,剧场外,这个时代的审美价值则走得更快、更远。如何当今时代对接,与观众对接,成为戏曲乃至戏剧在21世纪攻克更为艰难的课题。
郭晓男访谈:
600年前的《西厢记》
最大的主题是王实甫那么早就已经发出的呼吁“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是那个时代对人性的呐喊
杭州日报:把600年前的元杂剧《西厢记》拿出来重排,元曲的“西厢”与平时我们通常观看过的《西厢记》有什么不同?
郭晓男:这次北方昆剧院重排的《西厢记》,是有它的文献性和对当代戏剧艺术的贡献性的。历史上的元杂剧《西厢记》,语言很生活化,没有过多文学的腔调,有俚语、俗语。而舞台上通常被各个剧种演过的《西厢记》,删掉了这些东西,修剪光滑,生活的气息相对要弱一点。
各个剧种所演过的《西厢记》其实也不乏各自的光彩。像京剧,以红娘为主角,突出荀派特色,活泼诙谐,热情奔放;台湾戏剧人做成西方荒诞戏剧,把孙飞虎变成了主角;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则以张生为主角,从人间悲欢来观照命运和大千世界。这些创作出发点不同的戏,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
杭州日报: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贾宝玉偷读“西厢”,林黛玉曾以“淫词艳曲”来形容王实甫的这部伟大作品。
郭晓男:前面说过,元杂剧里面有很多来自民间的生命力旺盛的成分,它的这种生命力在曹雪芹的那个时代,也是被主流社会的审美标准所排斥的,“宝黛”这才有遮遮掩掩读“西厢”的快感。像红娘教训张生,小姑娘直接说出“上前搂住,按倒掀翻”的大白话,这在原著里都是有的,这种泼辣的直接来自市井的语言,是元曲《西厢记》有别于其他作品的特色。
杭州日报:这些因素,是不是也直接导致某些舆论在观看“北昆”《西厢记》时带有主观色彩,有些先入为主?
郭晓男:600年前的《西厢记》,最大的主题并不是小姑娘红娘传递的暴力爱情美学思想“按倒掀翻“,最大的主题,是王实甫600年前就已经发出的呼吁“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那个时代对人性的呐喊。
《西厢记》把一段男欢女爱的情爱故事放在庙宇里面进行,也是这部古代作品惊世骇俗和伟大的地方。汤显祖的《牡丹亭》是写“梦”,梦怎么做都可以。但在中国文化的那些符号中,庙是礼教、宗法。中国人骨子里最怕的是文化、宗法、礼教,都有极大的压力。
戏里,有张生跳墙这一出,张生在寺院里越墙而过,与崔莺莺欲结同好,王实甫真是厉害,他让张生这一跳,言下之意,作者也把当时中国文化意境下的所有的“墙头”都越过了,在元代,这是穿越文化道德禁忌的一跳。
在那种压力极大的文化环境下,王实甫发出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呐喊,到今天来看也是有意义的。
那个写“床戏”的记者,怎么就看不到这一点?
郭晓男访谈:
我们不能瞻前顾后
一味地认为昆曲是遗产,只要求保护,不要求创造是不对的
我们应当寻找让昆曲能够与现代观众联系起来的形态
杭州日报:“北昆”此次重排《西厢记》,为的是再现元杂剧的――“一折一人主唱”。这对非专业观众来说,是不是一个很陌生的说法?
郭晓男:由于元杂剧距离如今已年代久远,没有资料供以借鉴,在元杂剧和当代艺术之间也没有可寻的艺术标准和参考,我们所看到的昆曲都是明清以后留下来的演出格局和形式体。所以面对《西厢记》这一完美的文艺作品,面临着表述方法的问题,特别是在表达元杂剧的时候,我们确实没有经验可循。
既然我们对“一折一唱”也知之甚少,那么与其躲避,不如张扬,让“一折一唱”成为整个戏形式美感的一部分。
“一折一人主唱”的规定成为我们这次排演《西厢记》的主要突破口,要攻其坚。反之,弄不好,就成了局限《西厢记》创作的滞碍,甚至成为戏剧无法演绎、无法引人入胜的麻烦。
杭州日报:长时间来,我们仅在遗产保护的概念下对昆曲进行维持,追求尽可能原汁原味地将其古人化、博物馆化。
郭晓男:我们不能瞻前顾后,一味地认为昆曲是遗产,只要求保护,不要求创造是不对的,我们应当寻找让昆曲能够与现代观众联系起来的形态。戏曲中的技术已经让我们变本加厉地维系着她的生存方式,认为这是生命线,缺少了科学性的判断和反思,更不敢奢谈创新。这样一来,《长生殿》也好,《牡丹亭》也好,每一次的演出都成为重复式的对昆曲的介绍。推陈不能出陈,而是要出新、出美,推出古典与现代的结合,青春与艺术的结合,才是我们要走的道路。
郭晓男访谈:
昆曲目前的崛起
这股热潮中不要忽视昆曲人自身的强大,善于触类旁通
此外,还有观众的崛起
杭州日报:联合国当年把昆曲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不光是因为昆曲的唱腔,肯定研究了大量的文献资料。
郭晓男:这是肯定的。昆曲的崛起,首先是国力的崛起。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定为“非遗”,是因为我们的国力,这是世界对中国文化的关注与尊重。
同样,那些从事昆曲表演的艺术工作队伍也逐渐走向成熟。他们开始有能力,有自我表达的空间。
事实也证明,观众也变得成熟了。观众今天又回过头来看昆曲了,在这个嘈杂的时代,品一品昆,听一听曲,这是观众自己的自信与自尊的回归。
(来源:杭州日报/作者:潘宁)
(编辑:王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