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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超:回归母体 ——论张道一先生的“本元文化”观
来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微信公众号 作者:韩超 创建时间: 2021.05.20 17:33:00

【摘要】张道一先生提出“本元文化”的理论最早用于揭示“工艺美术”的文化属性。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发现“本元文化”的原理亦适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本元文化”的核心特征是精神和物质混合与交织为一元,它在原始社会就已形成,是一种“母体型”文化。后世的发展中,工艺美术依然保有如是特点,并由此区别于其他的艺术形式。张道一先生对其所蕴含的物质与精神之辩证统一的解析,有效地反驳了贬低工艺美术的偏颇认识。他对“本元文化”意义的阐释更使得工艺美术中实用和审美有机统一的属性格外明晰。这些探究都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提供了别样的研究视角和思路。

【关键词】母体;张道一;“本元文化”;工艺美术

20世纪80年代,张道一先生开创性地使用了“本元文化”一词来阐释“造物艺术”的本质属性。虽然它最早是针对“工艺美术”所蕴含的物质与精神之关系问题而引发的概念,但之后张先生曾一度认为其范畴不只局限于此,同样也适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领域①。毕竟有关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视野不止囿于“非物质”,同样也涉及物质与精神的辩证考量。正如张先生所说的那样:“对于‘非物质文化’的理解,绝不是非此即彼,也不是纯精神文化,而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或者说是两者结合的一种文化。”②事实上,诸多工艺美术门类已被纳入各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中,对其技艺乃至精神事象的研究显然不能硬性剥离物质方面的探讨。从某种角度而言,对工艺美术的探究在一定程度上能完善和补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范式,至少可为其提供一定的思路与参考。故此,对于“本元文化”的解读和诠释,首先还需回归其初始语境中去寻绎它之于工艺美术的原理。

一、在“母体型”文化中总结“本元文化”的特点

毋庸置疑,工艺美术是一种文化,它总是通过人们智慧的大脑和勤劳的双手对自然进行蕴含人类特定意志的改造,因而也创制出契合人们生活的文化产品。非但如此,它还是一种“母体型”文化。根据张道一先生的观点,所谓“母体型”文化,简言之就是指一种最基本的文化形态。此种形态在原始社会已然形成,尽管在随后发展中人类社会又演化出其他的文化形态,但它却并未因此而解体,依然保存着初始的文化性质,并起着积极的作用,在未来的社会进程中也将永葆常青。

谈及这种“母体型”文化,不得不先从原始造物来着眼。传统意义上,关于艺术起源的观点认为“史前艺术”发轫于3—4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其依据是旧石器时期的岩画和雕刻,以及艺术只能与“现代人”同时发生并伴随语言产生的观念。但值得注意的是,岩画图形的线条实际是用工具刻入石内,那些雕像也必然需要工具辅助才能完成,可见当时石器工具的制作已颇为进步。制造并使用原始的石器工具是人类之所以为人而有别于动物的根本标志之一,就算是第一件最为粗陋的人类原始造物,也是人类对自然的“人化”,是文化的滥觞。此时的石器造物“是物质和精神的混沌体、快感和美感的混合体,是人类造物的‘最初形态’。而这时还完全不具备精神生产独立分化的可能性”③。诚然,以今天的眼光看待原始工具的制造,人们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归入物质生产领域。但是,在旧石器时代,工具的制造实则混合和交织着物质和精神两种元素。物质方面不用多说,必然是受实用功利的牵引。至于精神方面,则体现的是制造的愉悦和使用的快感。虽然,这时的审美意识尚未萌动,但不可否认原始造物中所蕴藏着的精神因素。而这种精神和物质混合与交织为一元时的文化便是“本元文化”,是人类文化的基础,可称为“母体型”。

从原始造物上可以看出,功能无疑是造物摆脱不了的核心动力,但在功能发挥的同时也掺杂着一定的精神活动。并且,功能的发挥还促进形式的进步,有利于审美心理的产生。譬如,原始工具中之所以出现对称的尖状器或石球,是因为原始先民发现对称的形式有利于功能的发挥,在使用中相对得心应手,继而产生使用的快感,因而也会格外关注这种对称形式,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种集体心理,认为与粗糙、偶然的形式相较之下,对称更能产生精神愉悦。特别是到了新石器时代,人类训练和感受形式美的眼睛、创造形式美的双手都日臻完善,这时的造物,精神内蕴不断拓展,美的因子已从被动感知逐渐转化为主动诉求,审美意识产生了质的飞跃。时代不断前进,人们对精神领域的需求也日益增长,人类文化便逐渐从物质与精神统一的形态中衍化出二元——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张道一先生以青铜器为例,解释了这种派生或转化。他说:“青铜器本来是实用的器物,待到春秋时期,不仅出现了称作‘宥坐’的欹器,并且出现了铸成动物形的‘弄器’,说明在出现派生现象之外,同是一种物品,也产生了转化的现象,即由实用转化为鉴赏。”④但是,身为“母体型”文化的“本元文化”依旧存在,这样便与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并列形成三种文化形态而共同作用于人类社会,毕竟人们在获得人类造物物质实用性的同时,还希望拥有精神上的享受和愉悦。

工艺美术就是具有这种“母体型”特征的“本元文化”,物质与精神的统一是它的基本属性。纯鉴赏性艺术和工艺美术的区别在于:前者尽管也需要物质载体来表现形式,但在被欣赏的过程中,物质性退居其次,甚至被忽略;而后者则不然,它不仅通过形式上的美丑、雅俗、文野来孕化艺术魅力,取得精神上的效应,而且还直接对物质性有一定要求。它的物质方面直接作用于人们的感官,从而在使用中形成对质料的精粗、光涩、优劣、贵贱之感。“这就清楚表明,前者是鉴赏性的,按其主要性质和倾向来说是精神的;后者是实用性的,按其性质说兼有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性。”⑤

二、辩证地看待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

张道一先生在讨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关系时,开宗明义地说:“文明是一个社会历史范畴,但文明层次越来越高,永也不会完结。不但人们维持生存和享受的生活资料是文明,由此所产生的意识形态也是文明。如果说,人类所创造的文化有三种形态——本元文化、物质文化、精神文化,那么,也就导致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工艺美术由于带有本元文化的性质,因此,体现为文明上,也就兼有两种文明的性质。”⑥“本元文化”涵盖了一对基本的哲学范畴——物质与精神。虽然物质与精神同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关系并非一一对应,但从张先生上述的见解中可以得知,正因工艺美术具有物质与精神双重属性,从而形成实用和审美的双重社会功能,这必然导致它既表现为物质文明,又反映出精神文明。

一般说来,物质文明带有基础性质,精神文明是在此基础上发展的,但又反作用于物质文明。工艺美术是合着生活脉搏的艺术造物活动,与衣、食、住、行、用密不可分,其体现的物质文明特点不言而喻。从个人的装束打扮到家庭的起居陈设,甚至国家的公共设施,等等,都能从工艺美术的作用中窥见其物质文明的发展程度。

而从另一角度观察,工艺美术在精神文明的作用体现,张先生谓之为“潜移默化”和“熏渍陶染”。顾名思义,就是指工艺美术以一种渐变的方式影响精神生活,反映精神面貌。如若孤立地看待一件工艺美术品,似乎不能立即与精神文明相联系。但将工艺美术放置历史长河以及人们日常生活的点滴之中,便能看出端倪。它能体现一定的格局,透显某些情调,与人们的行为举止、仪表风度,甚至品德情操莫无关系。它反映的不仅仅是风格的流变,更多的则是道德观念、伦理规范,特别是中国古代社会,还往往与人文制度相辅相成。“譬如从‘玉有九德’到各种礼器的使用,从皇帝的龙袍到各级官员的‘命服’以及色分五彩与方位的标志等;连一辆马车的车盖、车座和车轮,也带有天、地、人的象征。”⑦再如,曾在古代社会中长期奉为“时尚”的“弓鞋”,形制上尚小尚尖,此乃特别为“三寸金莲”所著,正是反映缠足之美的封建审美情趣。有关缠足之俗的滥觞,众说纷纭。流传较广的说法是始于南唐李后主宫嫔窈娘,但只限于上层官僚贵族阶层,民间不甚流行。至南宋以后,特别是明代,缠足之俗蔓延至百姓生活之中,便靡然成风,甚至“人人相效”,因此依照缠足的式样、大小等便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弓鞋”。“这就说明了,工艺美术在精神上给人以影响,是在生活的细节之中。也就是说,作为工艺品或日用品来说,其实用功能的发挥是个体的,而审美和教育的功能之发挥则是整体性的。”⑧

众所周知,文明社会的长足进步,不单纯滞留于物质层面的突飞猛进,而是往往伴随对精神方面的深层诉求。试想,在获得物品致用性的同时,人们难道丝毫没有被其美的意匠所撼动和折服吗?蕴含在各类工艺美术品中的精神因素,一方面反映着工艺美术者的智慧和情感,另一方面也感染和慰藉着使用者。尤其在当今社会,人类进入了一个高速发展的新阶段,虽然物质领域的各类产品都得到极大的丰富,但作为弱小个体的“人”由于被分布在一个快节奏、大压力的环境中,其心理及生理却难免会出现种种不适。而工艺美术可谓是“按照美的规律为人造物”的活动,所以“以人为本”的理念便成为其造物最终目的。因此,从本质“用与美”的角度出发,必然要在一定程度上兼顾精神生活,肩负精神慰藉之功能。举凡工艺美术品,从造型、色彩、款式、环境等各方面都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某一时期的心理追求和精神文明程度。

张道一先生依据工艺美术的“本元文化”性质,以辩证的视角观察工艺美术在物质和精神文明领域中的作用,因而也强有力地反驳了贬低工艺美术的思想倾向。他说:“工艺美术,对人来说,一面是蕴含着高尚的情趣,一面是美化、充实、丰富和创造美好的生活。在这里,它同‘幸福’的概念是同构的,或说是幸福的可视的一部分,这又是其它艺术所无法取代的。”⑨

三、由实用和审美的统一性阐发“本元文化”的意义

张道一先生向来秉持工艺美术前辈对工艺美术本质思考的精髓,并通过常年理论与实践的证明,将其概括总结为用与美的统一。由此为基点,还阐发了工艺美术作为“本元文化”的意义。他曾强调:“通常所说的两种文化论,即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是不全面的。事实上,人类创造的文化,首先是兼有物质和精神而不可分离的‘本元文化’,这就是工艺美术。”⑩而这正是因其本质功能所决定的。上文述及,工艺美术物质与精神双重属性形成其用与美的双重功能。同样,实用与审美的统一也反过来决定着工艺美术必然表现为一种兼物质与精神于一体的“本元文化”。审美重在精神层面,实用则偏向物质领域,工艺美术之所以能体现国家、民族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便在于此。因此,“它不仅在精神上、文化上具有重大的意义,同时在物质上、经济上也具有重大的意义。在所有的艺术部门中,除了建筑有着这种性质之外,其它任何艺术都不具备这种性质,也做不到这一点”⑪。

在用与美的关系上,俄国的普列汉诺夫(ГеоргuǔВалентиновuчПлеханов,1856—1918)提出著名论断——“实用先于审美”。工艺美术品首先表现为实用之物,需结合一定的生活条件、场合和环境使用,而美化只能以此为前提条件。郭沫若先生论及古代青铜器时曾指出:“铸器之意本在服用,其或施以文镂,巧其形制,以求美观,在作器者庸或于潜意识之下,自发挥其爱美之本能,然其究极仍不外有便于实用也。”⑫现代工艺美术亦然。可以说,实用是其造物活动的根本性质。“有目的的制造某种用具、容器是由用途决定的,而目的与用途不明确的工艺品一般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制造出来,我们也不把它叫做工艺品,而只是把它作为一个单纯的物品来看待,或者将其划入有意识的表现创造美的美术作品——绘画和雕塑的领域里去。实用性是工艺品的全部生命之所在,是至高无上的铁的原则。”⑬因此,如若要位列工艺品之属,须以“有用”为第一性。这就决定着工艺品势必具有物质性,换言之,物的载体才是致用功能的基本保障。人们对物品有用性的获取,必须与实体的物质形态相接触方可实现。即便像非物质文化遗产中与“非物质”相关的技艺或文化空间等方面,也须以物质载体为媒介,不可能脱离物质而凭空产生。

既然是实用与审美的统一,那么审美的功能也是工艺美术的基本性质之一。张先生曾在研究中多次提及,工艺美术中美的因素与其他纯艺术形式性格迥异。它不但有外在的材质美,还具有内蕴的功能美。尽管内外兼有,但它的美始终围绕和服务于实用原则,脱离这一规律则不能成为普遍意义上的工艺品。审美性在一定程度上映射着精神领域的活动,无论何种美的形式和表现,都伴随人们的心理感受。对称、均衡、节奏、韵律、比例、尺度等一系列的形式美法则完全是人们在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中从自然界萃取的主观表现规律,是千百年来形成的之所以能使造物被感知为美的程式。美的存在需要精神因素的参与,因此不妨说,工艺美术的审美功能决定其具有精神属性。

总之,实用与审美、物质与精神是工艺美术的两个角度,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从本质和功能性出发,工艺美术实用与审美的统一造就了它定然蕴和着物质与精神的性质;以文化性去考察,物质与精神文化的浑然一体,势必驱使其实用与审美功能的表现和发挥。正是由于这一关系,工艺美术才具有了“本元文化”的性质,也正因此,其“本元文化”的意义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工艺美术作为“本元文化”,是人类文化之基原,其他精神领域的艺术形式发生于它之后。如前所述,人猿相揖别之时便有了以实用目的的造物,在创造过程中混合着精神上的快慰及愉悦。而后,实用所牵引的纯粹物质生产分化出来,逐渐上升为独立的物质文化;审美的精神诉求同时也不断升华,终致形成属于较为纯粹精神领域的艺术形式。

其次,工艺美术必然要与科技的进步以及工艺的发展相关联。因其以实用为根本目的和最终目标,所以工艺美术在物质性方面的规定自然要比其他艺术门类来得严格,这就需要通过科技和工艺的手段加以保障。新技术的研发、新能源的利用、新材料的普及都会在一定程度上促进工艺美术的实用意义。例如,陶器的发明及其使用并形成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必须取决于对火这种能源的掌控以及对制陶技术的不断改进。又如,精美图书的印制,恐怕也难离开印刷技术的制约,甚至良好的视觉效果还需依赖材质的选择。

第三,工艺美术对艺术性的观照,体现为一种综合性或整体性。工艺美术的艺术性主要以审美的形式呈现,而这种“美”不单囿于视觉范畴,还延展至听觉、触觉甚至嗅觉范畴,尤其是工艺品物质本身所引发的触觉和嗅觉,能使人产生心理上的复杂反应,因而是一种综合且整体的精神活动。原始骨针的通体磨光,的确使功能发挥得更为有效,但同时其光滑针体的质感以及刺入物品的快感必然混合着视觉上的形式感一并为使用者所感受。虽然这些感受尚未上升至审美领域,但已具备转化为美的前提。

结语

张道一先生提出“本元文化”的初衷乃是要从文化的起源入手解析“工艺美术”的本质属性,以此来改变艺术史上被颠倒了的发展序列,纠正长期以来存在的偏颇认识,恢复工艺美术在艺术史乃至文化发展史上应有的地位。自古以来,以手工艺为基础生产方式和核心特征的工艺美术往往被当作一种形而下的“小道”而有别于君子心怀天下的“大道”,甚至还时常被视为“奇技淫巧”与反面教材来劝谏人们远离玩物丧志的风险。不难发现,某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有着相似的境遇,尤其那些含有较多手工艺成分的品类更是如此。张道一先生认为,这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工艺美术有着颇多共性,在传统社会中也多为实用艺术。它们的本质都是一种融“实用”与“审美”为一炉的艺术性创造活动,因而也就形成了物质与精神统一的特点,从而具有双重性质。故而,通过探讨工艺美术的“本元文化”亦能由小见大地解析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相关原理,使其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始终能保有“母体型”文化的实质与特性。

本文为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文旅融合视角下浙江传统食俗文化考察及其创意设计研究”(项目编号:20NDJC189YB)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韩超,湖州师范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工艺美术理论。

编辑:孙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