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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雪峰:观演关系与戏曲传承——论京剧元素在三意社秦腔音乐改革中的借鉴和应用
来源:“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微信公众号 作者:辛雪峰 创建时间: 2023.01.13 11:12:00

【摘要】戏曲是演员和观众之间的艺术交流活动,观众的指导和品评对剧目的完善起着重要的提升作用。西安三意社作为秦腔发展史上的百年剧社,其成功与继承中的改革密不可分,票友李逸僧借鉴京剧元素,移植改编了《苏武牧羊》《玉堂春》《娄昭君》等秦腔经典剧目。对京剧和秦腔唱腔的比较,可以窥视京剧元素在三意社秦腔改革中借鉴与应用的手段,进而说明处理好继承与创新、演员与观众的关系对戏曲传承发展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三意社;李逸僧;京剧元素;秦腔音乐;改革

戏曲是演员与观众的艺术交流活动,演员与观众交流不畅是当前戏曲非遗保护存在的重要问题。戏迷、观众的品评对戏曲剧目的创作与完善起着重要的作用,而剧目的优劣又直接影响着剧种的传承与发展,如京剧经典剧目《玉堂春》《锁麟囊》《武家坡》等都是演员和观众共同努力创作出来的。中华民国时期,西安三意社在票友李逸僧的指导下,创作出大量经典剧目,这不仅对剧社的兴盛与秦腔的发展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还对当前恢复演员与观众的合作,推动戏曲的传承发展提供了发人深思的启示。

西安三意社是秦腔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剧社,其前身长庆班成立于1895年,1915年更名为三意社。中华民国时期,改良秦腔在西安不断兴起,脱胎于江湖班社的三意社能与文人主导的易俗社分庭抗礼,与其善于借鉴姊妹艺术之长,推动秦腔音乐改革有着密切的关系。

民国时期的秦腔市场,在演员与观众关系中,演员的地位有所提升,这种新型的关系促进了演员与观众正常互动,推动了秦腔表演艺术的发展与完善。在以演员为主、观众为辅的关系中,票友、观众对戏班、演员的反应及建议会不断提升戏班和演员的表演技艺,三意社的秦腔音乐改革就与京剧票友李逸僧密不可分。

一、京剧票友李逸僧

“票友”原本是对业余演唱八角鼓演员的称谓,后来演变为将非专业的戏曲爱好者均称为“票友”。有些票友有着精湛的技艺与深厚造诣,更有甚者,由于表演才华出众,最终“下海”,成为著名演员,如言菊朋、郝寿臣以及被称为“票界大王”的“红豆馆主”——溥侗等。演员与票友历来都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演员与票友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对于戏曲的发展与提高具有重要的意义。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位票友身份的改革家对三意社秦腔音乐改革做出巨大的贡献,他就是李逸僧。

李逸僧(1878—1942),原名李翼生。父辈是西安南院门天德成银号东家,家中富有。兄弟三人,都酷爱戏曲。李翼生排行老二,秦腔界称“李二老爷”。秦腔表演艺术家杨文颖(1932年生)口述,逸僧系李翼生自嘲之名,意为甘做隐逸之僧人。李逸僧自小家教严格,学业优异,尤酷爱戏曲艺术。

庚子事变后,慈禧与光绪皇帝西逃来陕,李逸僧被荐入宫担任侍卫,目睹了清廷的腐败无能,埋下了反抗的种子。陕西新军起义时,李逸僧追随张翔初、张云山参加反清斗争,立功受到提拔。陆建章督陕时,李逸僧愤然出走,赴北京学习京剧。在北京,他广交戏曲界名人,观摩并学习演出,自费跟京剧名小生姜妙香学戏两年。1916年,陈树藩改任陕西督军,李逸僧二次被起用,出任省都督府副官主任。后因厌恶官场生活,离开政界,专门从事戏曲研究和秦腔改革活动。

李逸僧早年在北京学戏时,就参加过京剧票友演出。后在西安与京剧名票李游鹤等人组织了广益娱乐社与和众票社,李逸僧擅演小生兼小丑,能演30多出戏。

1931年3月,李逸僧接受三意社社长耶金山邀请,协助三意社从事编剧、导演工作8年有余。李逸僧选择保留传统秦腔较多的三意社作为实践基地,实现了他改革秦腔的愿望,这一时期是三意社历史上出戏、出人最多的时期。

二、李逸僧改编的《苏武牧羊》

1931年11月,李逸僧改编的《苏武牧羊》在三意社上演,成为该社保留剧目。

《苏武牧羊》讲述的是汉代使臣苏武奉命出使匈奴,不惧威逼、牧羊北海的故事,许多地方戏都有这一剧目。李逸僧将京剧著名演员王瑶卿改编的《苏武牧羊》移植为秦腔,汲取京剧《昭君出塞》的精华,使秦腔《苏武牧羊》广为传唱,特别是在《劝降》一折设计的“破句对唱”的新腔成为秦腔经典唱段。

该唱段是李陵劝苏武降番时,两人内心的表白。一个劝降,一个严辞拒绝,唱腔通过节奏、音调的对比变化,将两人的心理表现得十分真切。

谱例1这段唱腔为【苦音垫板】【苦音喝场】【苦音带板】【苦音慢板】【苦音二导板】【苦音二六板】组成的成套板式结构,板式结构多变,旋律变化丰富。为突出李陵、苏武悲壮的境遇,整个唱腔以“苦音腔”为基调,以【苦音二六板】为核心,通过节奏、音调、调式上的对比变化,极大地提升了唱腔的表现力。

唱腔开始用【垫板】起腔。【垫板】是秦腔唱腔中典型的散板,演唱和伴奏均为自由节奏,两者属于“紧打散唱”的关系,剧中人物演唱不受击乐的影响。唱腔曲调节奏根据人物思想感情的变化时紧时松、曲调自由,板式结构非常灵活,多用于抒情和激情的场合,具有朗诵性与感叹性,成功地表现了李陵、苏武在异国相见时的悲壮场景。李陵一句紧打散唱的“见仁兄把我的肝肠痛断”拉开唱腔序幕,苏武见李陵惊且而泣,应道:“那是李贤弟呀!”旋律三起三落,情绪跌宕,似激动地抽泣。接着,【慢七锤】击乐后的【喝场】,更是撕心裂肺,几次短暂的停顿,似乎是悲伤得泣不成声。这里【喝场】带“彩腔”,设计极为巧妙。紧带板中的【喝场】更是悲壮惨烈,催人泪下。为表现苏武、李陵相见时的悲痛与激动之情,分别三次【喝场】,呼唤对方,形象地刻画了两人重逢的特殊环境与悲喜交加的心理活动。带起【喝场】的唱腔一般落于“徵”音或“宫”音,这里落于“徵”音。经过【双锤带板】情绪上的“缓和”,苏、李(齐唱):“不由叫人痛伤怀,”李(唱):“弟兄们相会在(苏接唱)荒郊外”。一句【二导板】,唱腔由情绪激动的散板转入较为平稳的【慢板】,两小节的【慢板】后转【二六板】,由此展开了“劝降”和“拒绝”的破句分唱。据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板胡演奏家杨天基(1928年生)口述:

荆生彦当年为了多拿酬金,不拉板胡,改给三意社敲鼓,因为,旧时秦腔班社,敲鼓拿的是头份工资。有一次演出回来对我讲:“兄弟,《苏武牧羊》中,‘弟兄们相会在荒郊外’一句在板式衔接时,设计得有问题,唱成黑板了。我问道:“那怎解决呢?”他说:“‘斩板斩眼’,去掉过门,直接用铜器砸掉,重新开始演奏。”

这段口述说明,秦腔唱腔在长期的演出实践中,经艺人们的不断改革而日趋完善。

三次【喝场】后,两人进入实质性的对话。唱腔采用“中速稍慢”的【二六板】,【慢二六】长于叙述、抒情和对话,非常适合表现循序渐进的劝降和软中有硬的严辞拒绝。12句完全运用【二六板】的腔句格式,速度紧慢有致。第10句开始,速度逐渐加快,为【带板】的出现做铺垫,也预示了李陵的劝降失败。

“我含羞带愧”表现了李陵“我降番又劝他良心何在”的自责与惭愧,而苏武“跪尘埃”,并未隐含对李陵有责备之意。谱例2“观见兄衣衫褴褛”表现了李陵对苏武“吃草吞血迎朔风,衣衫褴褛面枯黄”的怜爱之痛,而苏武“你冠带”,则表现了对李陵在匈奴为官的不屑。“珠泪滚滚”表现了李陵看到苏武冰天雪地悲惨处境的悲伤情怀,苏武“洒下来”表现了两人深厚的兄弟情谊。然后,两人的对话进入了核心,李陵不断递话,句句深入,苏武则巧言以对,严辞拒绝。唱词基本是秦腔最常见的七字句,两人“四字、三字”分唱。旋律进行较为平缓,节奏也较为规整。三句(上下句)对唱后,词格由七字句变为长短句,这样的变化不仅使唱腔变化有致,而且唱词包含的信息也进一步扩大。

(李)谁料想误中奸计阵前被擒,(苏)纵然一死也畅快。

(李)可怜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苏)你怎安排。

(李)他劝我投降,(苏)你就该不瞅又不睬。

(李)我无奈暂且行权投降北国,(苏)你大不该。

四个长短句后,又接不规则的七字句。12句的唱腔,句式结构,由不规整的七字句与长短句组成,犬牙交错,错落有致。从各句的内部结构看,李陵多用“四字”或“四字垛句”基础上的扩充,如“误中奸计阵前被擒”“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暂且行权投降北国”等,其目的在于将李陵劝降时内心忐忑、欲言又止的心情表现得更加形象。而苏武的唱词多为三字,简单明了。一长一短的对比,将两人一个苦口婆心,一个严辞以拒的反差鲜明地对比出来。还有,苏武的唱腔多在强拍起唱,李陵的唱腔在弱拍起唱,一强一弱的对比凸显出苏武“大义不失节”的气概和李陵投降匈奴的惭愧。到“苍天自有巧安排”起,唱腔速度加快,节奏也更加活跃。整个唱腔一直处于慢中有快,快中有稳;快而不激,激而不怒的情绪中,表现了李陵、苏武两人尽管进行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最后在“弟兄们如醉如痴又如呆”的齐唱中,结束在整打散唱的【苦音带板】。

从音乐上讲,整个唱腔始终用对唱的形式,但又不是传统唱腔一人一句的对唱,而采用句句拆分的方式,使唱腔新鲜而有活力。围绕“劝降”和“拒绝”的拆唱,在曲调上形成前柔后刚,音高上前低后高的对比。

李陵唱的前半句,基本在中音区行腔,节奏平稳,旋律略微婉转,多次强调“4”“7”两个色彩音,眼起板落,使唱腔多了几分悲壮和凄婉的色彩,形象地表现了李陵“含羞带愧”的内心感受。苏武的唱腔则较多地使用切分节奏,板起板落及大跳音程,把苏武身陷囹圄,但大义不失节的正气形象表现出来。整个唱腔通过节奏、旋法、板眼等对比,将两种情绪清晰地刻画出来。

三、李逸僧移植的《玉堂春》

1933年5月,李逸僧将京剧《玉堂春》移植为秦腔,在三意社上演后,引起西安全城轰动,成为该社保留剧目。

《玉堂春》为京剧剧本。1933年,北京某京剧团来西安演出,将该剧本送于李逸僧审阅,请他在报刊上写“捧场”文章。李逸僧在三意社同仁的协助下,将《玉堂春》改编为秦腔。为了适合秦腔表演,李逸僧创造性地设计出不少精彩的“新唱腔”。由于剧种的差异,京剧的许多唱词不符合秦腔唱词的格律,这就要求某些地方打破秦腔的“陈规”才能合乐歌唱,但也为“新腔”的出现提供了契机,点睛之笔是秦腔《玉堂春》将唱腔和道白恰当地结合到一起,设计出“唱句夹白”的新腔。这段唱腔作为秦腔的经典一直被传唱,整个唱腔尽管结构上是单一的【苦音二六板】,但“唱句夹白”的新腔成为吸引观众的重要亮点,边唱边白、边问边答,唱白相间,设计非常巧妙。

谱例3【二六板】是秦腔唱腔中形式上灵活多变,表现力最为丰富的板式,又是秦腔的基础板式,即“原板”。李逸僧根据【二六板】唱腔灵活多变的特征,将唱白结合。会审中主审官问讯,玉堂春回答,一问一答,唱白交错,结构严谨,道白占用的拍数,根据需要而定,有时个别腔节因剧情需要还采用“清板”演唱。问者咬文嚼字,唱者如泣如诉。唱腔独特新颖,腔词处理贴切,旋律流畅细腻,生动真切,由于道白字数不一,所占的拍数则需依据情况而定。

为了厘清秦腔《玉堂春》与同名京剧该段唱腔的关系,笔者查阅了京剧《自从公子南京去》的谱例,从20世纪50年代记录的京剧同一唱腔中可以清晰看出两者之间的亲缘关系。

谱例4这段唱腔的整体结构为【西皮二六板】—【流水板】—【摇板】—【流水板】—【摇板】—【流水板】—【摇板】—【流水板】—【散板】的形式。

前两句【西皮二六】第一句的上半句在板(强拍)上起唱,其余三句眼(弱拍)上起唱,唱腔较平稳,为原板向流水过渡做准备。接下来潘、刘五次发问,句间长过门可供潘、刘两位主审官从容地夹白,苏三用十四句快捷流利的【流水板】叙述自己被骗卖至山西洪洞县的经历。当叙述到洪洞县受审讯时,演变为紧打慢唱的【摇板】,一方面突出潘、刘发问时的矫情,另一方面给不断重复的唱、白增添变化。此后,四句的【流水板】问答后,案情已真相大白。【散板】的结束句“眼前若有那王公子在,纵死黄泉也甘心。”既表现了苏三对王金龙忠贞不渝的爱情,同时也将整段唱腔推向高潮。

秦腔《玉堂春》由京剧移植而来,虽然我们无法知道1933年京剧版《玉堂春》唱腔的形态,但从《中国戏曲志·北京卷》所记谱例来看,两段唱腔具有明显的亲缘关系,秦腔学习与借鉴京剧的痕迹非常清晰。因此,可以推测,精通秦腔和京剧的李逸僧将京剧“说白相间”的演唱方式移植到秦腔后,给观众耳目一新的感觉。

京剧《自从公子南京去》是根据20世纪50年代王瑶卿授课录音记谱。这个唱段结构规范,行腔吐字、气口、劲头都颇见功力。现流行在舞台上的各派唱法都有创新,但不出王氏奠定的骨架结构,其中有一些有俏头的行腔,如“这一马就到洪洞县”“他吃了一口哼一声,他昏昏沉沉倒在地,七孔流血他就命归阴”“拉拉扯扯就到宫庭”等,仍然基本沿袭王派的风貌⑤。秦腔《打发公子出院门》虽为【苦音二六板】单一板式,但整体结构与京剧极为相似。京剧夹白在过门中间,秦腔则采用清板的方式,中间停顿的板数,视主审官问话内容,可长可短,灵活多变。

现将秦腔《打发公子出院门》与京剧《自从公子南京去》做一比较,进一步揭示两者之间的亲缘关系。

从词格来讲,两段唱腔大多为七字句,间有八字、十字句等,八字可视为七字加虚词而来。秦腔《打发公子出院门》长短句仅有两句,如“公子许下不娶亲,我情愿与他守节立志即就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不嫁人”“可怜他昏昏沉沉沉沉昏昏就倒在地,七窍流血命归阴”。唱词的内容和表达的意思基本相近。京剧《自从公子南京去》唱词虽大多为七字句、十字句,但长短句频繁出现,并且字数不统一。

从唱词的语言特色来看,京剧的唱词相比秦腔文雅、含蓄。如最后两句秦腔为“眼前若有王公子残骨烟灰认得真”,京剧为“慢说不认王公子,脱胎换骨认得真”;秦腔为“假若还见了王公子一宗一件件件总总把他问,纵死在黄泉我甘心”,京剧为“眼前若有公子在,纵死黄泉也心甘”。和京剧相比,秦腔更加注重于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人物性格化特征更加鲜明,如“一宗一件件件总总把他问”和“残骨烟灰”相呼应,形象地表现了玉堂春对王公子的埋怨之情,真实地刻画了玉堂春内心丰富而又细腻的思想感情。

【西皮二六板】和秦腔【二六板】在表现上的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字数和唱腔相对较灵活,可适当加入虚词、衬词,既可紧缩,又可拖长音拉宽节拍,每句基本以六板为主,也有五板、七板,长于刻画人物形象,表现戏剧情节。

【西皮二六板】的起板(开板)过门图片或图片,即开口演唱,如从眼上起唱,也只用图片,合计两拍。此例图片板上起唱。秦腔【二六板】的起板分为两种。用牙子起的叫【摇板】【原板】;代击乐起的叫【二六代板】,都相对较长。

【西皮二六板】和秦腔的连句二六或【快二六板】格式基本相同,速度较快,不用长过门,小垫头占唱句节拍较少,各句连起来唱,集中紧凑,便于叙事和抒情。

【西皮二六板】末尾如不转入其他板式,自行结束时,与秦腔二六“齐板”落板一致,如最后一句或末尾几个字用【散流水】,即相当于秦腔的【留板】。

京剧“洪洞县受赃一千两”唱段后转入【流水板】。【西皮流水板】和秦腔的【流水垛板】极其相似。【西皮流水板】有一个特点就是上句刚唱完,就紧接下句,上下句形成“鱼咬尾”的状态。如本例“那一日梳头来照镜,在门前来了沈燕林”“犯妇本当不招认,皮鞭打断了有数根”“王公子一家多和顺,他与我露水夫妻就有什么情?”“慢说不认王公子,投母换胎我也认得真”。

易俗社杨文颖讲述,在《玉堂春》关王庙相遇的一折戏里,原来的唱词怎样设计都不能规范到秦腔的板眼,李逸僧创造性地设计了一段“新腔”替代了“老腔”,旋律委婉动人。李逸僧导演的《玉堂春》搬上舞台后,引起较大的轰动,戏迷争相观看。

四、李逸僧与秦腔《娄昭君》

继《玉堂春》之后,1934年7月,李逸僧将西安城南刘敏斋的《娄昭君》改编上演,成为三意社保留剧目。

《娄昭君》一剧中,李逸僧在对原本改编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吸收了京剧《逍遥津》的旋律,打破了秦腔的原有板式结构,创出了优美的“新腔”。这出戏后经苏哲民、苏育民兄弟演出,轰动西安戏坛,成为三意社的“看家”戏。

谱例5选自安波记录整理的《秦腔音乐》,该书于1945年完成。从《秦腔音乐》后记可知,书中谱例大多是1943年由临潼北上延安,整体加入民众剧团的“裕民剧社”朱宝甲等人所唱,可见该谱较多地保留了民国时期唱腔的面貌。1950年出版的《秦腔音乐》一书中作为“改造板式(娄昭君)”⑦也选编了这段唱腔。“改造”一词说明该唱腔突破了传统秦腔的程式,对旧板式有所发展。两谱例个别腔句有所差异,可以看出秦腔唱腔总是在传唱过程中不断发展、变化,同时也说明,新唱腔、好唱腔一出现,各个剧社便竞相学习,很快就流行开来。

该唱段对传统二六板有重大发展,亮点在于“欺寡人”的排比句连续九句,句句不同,层层深入。由于各句字数不同,配合句式的变化,唱腔的腔调也做了巧妙的处理。如“风筝断线”“孤雁盘旋”后的长拖腔和“猛虎离了山岗”“虎口绵羊”等处的腔句音型都很有艺术形象。唱腔借鉴京剧《逍遥津》的腔句,突破了秦腔传统的板式结构,设计出连续的排比句及与之适宜的“新腔”。

京剧《逍遥津》又名《白逼宫》。讲述的是东汉末年,曹操专权,汉献帝与伏后议定,密写诏书,欲请各郡人马诛曹。不料诏书落入曹操之手,曹操逼死伏后及两皇儿。《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为汉献帝携两皇子被困宫中时所唱。该段是:一个综合板式的大型唱段,是高(庆奎)派唱腔中最有代表性的唱段。首句【导板】音域宽,起伏大,且多有长音拖腔,高如穿云裂帛,低如幽咽婉转,淋漓尽致地宣泄了汉献帝的满腹悲愤。【原板】行腔至“牙根咬碎”4字时转成抒情性较强的【慢板】。10个“欺寡人”的排句行腔,历数了曹操的罪行。这一转板方式一反由慢转快的传统格律,实为因情而设⑨。

谱例6唱段京剧唱腔是根据20世纪50年代中国唱片社唱片记谱。从谱例比较可知,秦腔《娄昭君》在唱腔设计上模仿京剧《逍遥津》的痕迹非常明显。

京剧《逍遥津》板式结构为【二黄导板】—【回龙】—【原板】转快板,唱腔高亢激越,起伏跌宕。慢板、拖腔婉转低回,将汉献帝凄楚、哀伤、悲愤的情绪倾诉得淋漓尽致。秦腔《娄昭君》整体板式结构为【苦音慢板】—【导板】—【二六板】。秦腔唱腔悲壮高昂、慷慨激越,情绪激动之处,高音大嗓,直起直落,成功地表现了汉献帝在奸贼的淫威下战战兢兢、悲愤无奈的处境。

从京剧和秦腔唱腔结构看,两唱段结构极其相似,无论是整体唱腔结构还是部分唱句结构都可窥视出两者的亲缘关系。这充分说明,不同剧种之间相互学习和借鉴,对戏曲的发展、创新具有重要的意义。

除以上剧目外,李逸僧还为“三意社”编导了《化墨珠》《十五贯》《卧薪尝胆》《蒋干盗书》等优秀剧目,这些都成为三意社的保留剧目。

从以上剧目的比较可知,李逸僧秦腔音乐改革的许多灵感来自京剧。20世纪30年代,交通、资讯尚不发达,剧种之间的交流远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作为京剧票友,李逸僧能够学习和借鉴京剧之长,创造性地改革秦腔,不断设计出“新腔”,不仅为“三意社”赢得巨大的声誉,而且为秦腔的改革与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由于剧种个性、声腔、音韵、方言、词格等方面的差异,使秦腔对京剧的借鉴难以机械套用。精通京剧和秦腔的李逸僧巧妙地借鉴了京剧的创作观念和句式结构,正是这些改变秦腔传统结构的创新,给秦腔带来了活力,赢得了观众的认可,最终成为今日秦腔之传统。“三意社”“苏家艺术风格”⑩的形成,除了与苏哲民、苏育民、苏蕊娥等人的戏曲才能相关,还与李逸僧的唱腔设计和表演艺术上的指导无不相关。

李逸僧有丰富的戏曲音乐知识,对河北梆子、山西梆子、豫剧、眉户等也十分熟悉,因此,他能兼收并蓄,冲破秦腔固有的板式框套,设计出新腔。尽管李逸僧在秦腔改革中坚持“凡写戏时都要和三意社的老艺人们一起研究,看合不合秦腔的风格”⑪,但其唱腔创新还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不仅遭到演员的反对,还遭到乐队成员嘲讽,李逸僧一度被讥讽为“新圣人”。据杨文颖口述,“李逸僧在秦腔改革中屡出‘新腔’遭到不少人非议,有人讥讽道,‘就他能,祖先留下来的东西,他还改来改去’”。可见,在秦腔音乐改革中,创新是需要勇气的。

五、三意社李逸僧秦腔改革的启示

当前,探索戏曲传承与发展之路已经成为非遗保护的重要课题,三意社李逸僧借鉴京剧元素改革秦腔的做法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

首先,继承和创新是戏曲发展的两个重要环节,越是古老的剧种,剧种个性越为鲜明,创新的难度就越大,守旧力量具有深厚的基础。秦腔这一古老剧种,慷慨激昂、悲壮凄凉的风格特点,苦欢音并用的声腔体系,使任何改革都进行得举步维艰,导致改革的阻力越来越大。因此,秦腔音乐改革中“保守”与“创新”的矛盾比其他剧种更为突出。保守者常常认为传统的唱腔不能改动,老祖先留下来的都是金科玉律,乐队的乐器也不能轻易增减,否则就是摒弃传统。甚至违背生理规律的演唱方法,如“黑头”的炸音也不能改,只要有人改动就视为对传统的不尊重。事实上,传统是前人创新的结果,今天成功的创新,将成为明天的传统。秦腔艺术自形成以来,从来都在不断地革新与发展中,创造性地改革常常使音乐更加具有活力和魅力。问题在于改革是否符合秦腔音乐发展的规律,是否符合秦腔音乐创作的方法,是否能发扬秦腔音乐的风格与特色。只要处理好继承与借鉴的关系,改革就会得到观众的认可。李逸僧的改革是成功的,因为,他既熟悉秦腔,又熟悉京剧、河北梆子等剧种,能在尊重秦腔规律的前提下,吸收兄弟剧种的长处,不断创出“新腔”。在秦腔与京剧的关系上,做到了主副分明,并使之相辅相成,达到统一、和谐。编创的新腔被同行和观众认可后,各个剧社的艺人便会纷纷学习、效仿,从而推动秦腔向前发展。正如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所言:“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⑫因此,保守的论调,有时会对音乐改革造成消极的影响。

其次,戏曲作为一种综合性的表演艺术,既依赖演员的表演和技巧,也需要听取观众的批评和建议。戏曲的传承发展离不开观众,经典作品的传世,都是演员和观众共同传播的结果。离开了观众的参与,戏曲就失去了生命活力。因此,加强对观众的扶持和培养,恢复演员与观众之间顺畅的交流关系,推动戏曲批评的深入发展,提升观众的话语权,对戏曲类非遗的传承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简介:辛雪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传统音乐。

编辑:孙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