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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申遗时代福建土楼现状调查(上)
创建时间:2011-08-15 15:00:00

后申遗时代福建土楼现状调查(上)

谁来保护非“世遗”土楼


未被破坏前的诏安县秀篆镇大坪村半月楼。黄汉民 供图


如今的半月楼,楼内空地上和楼墙外,已崛起了一座座红砖白瓷的新建筑,周围的不少树木也遭到砍伐。 黄汉民 摄


漳州市华安县齐云楼是目前发现的现存最古老的土楼。居民已经全部迁出,采取了“冻结式”保护方式。马子雷 摄


位于平和县九峰镇黄田村的景云楼,正门的土墙已经部分倒塌。马子雷 摄


咏春楼门口搭起了猪圈,由于污水长期渗入地下,导致楼基下沉,墙体倾斜。马子雷 摄

 

    ■据不完全统计,现存福建土楼的数量超过3000座,而入选“世遗”的土楼共计46座,仅占现存土楼的1.5%。

    ■或年久失修、或人去楼空、或面目全非,非“世遗”土楼似乎难逃无人关注、渐至消亡的命运。

    ■村民应是土楼最基层的保护者,如何调动保护者的积极性,发挥最基层保护者的作用,目前还少有人研究。

    1988年10月,土楼专家、福建省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黄汉民,台湾《汉声》杂志发行人黄永松等一行4人最早对福建土楼进行全面考察,并完成了72座土楼的测绘。土楼居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场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他们谁也没想到:20年后,福建土楼能成功跻身世界遗产行列。

    转眼间土楼入选“世遗”已3年,那些曾经隐于深山之中的土楼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黄汉民悉心研究福建土楼30年,见证了这些年土楼内外发生的变化。他在书中写道:“近年来,招商用土楼去引资、影视选土楼做场景、小说取土楼为题材、媒体借土楼来炒作、旅游以土楼为中心,土楼的保护和旅游的开发受到更广泛的重视。”与此同时,他也在密切关注“申遗”之后的土楼保护现状。

    7月25日,本报记者在福州的办公室里采访了黄汉民。我们的访谈直奔主题:“后申遗”时代的福建土楼面临哪些新问题?大量未入选“世遗”的土楼该何去何从?在各种利益群体之间,土楼开发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经过专家指点,记者来到南靖、平和、华安等地,对部分土楼的保护、开发现状进行了实地调查。

    未入选“世遗”就该被遗忘?——同为土楼 命途迥异

    据土楼专家不完全统计,现存福建土楼的数量超过3000座,而入选“世遗”的福建土楼名录只包括了福建龙岩、漳州所属的永定、南靖、华安三县的“六群四楼”,共计46座。这意味着,只有约1.5%的土楼进入了“世遗”保护名录。“世遗”的标签,像是一座门槛,将门内门外的土楼隔成了两重天……

    位于福建省漳州市南靖县书洋镇的田螺坑土楼群,建筑年代并不算久远,但由于其建筑形式巧夺天工,遂成为福建土楼的“世遗”标志。被当地人称为“四菜一汤”的田螺坑是土楼之游的必到景点。站在高处俯瞰,五座土楼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像一朵梅花盛开于山谷之中。据了解,当地超过半数的住户仍居住在土楼中,“土楼生意”已成为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成为“世遗”后,县政府专门在附近修建了旅游集散中心,随时有旅游大巴发往土楼景区;南靖汽车客运站的土楼旅游专线,每天也有10多趟班车。

    与南靖同属漳州的平和县也拥有相当数量的土楼,并且在建筑形制上更具多样性。当邻县的田螺坑、河坑土楼群等多座土楼为入选“世遗”而欢呼时,平和县的土楼遗憾地缺席了“世遗”。从漳州出发去平和县的班车途经南靖。从旅游宣传到楼盘广告,从饭店名称到公交站牌,路人在南靖随时可以感受“世遗”效应;但进入平和县境内,却看不到任何与土楼有关的宣传。

    在黄汉民的统计中,各个形制中规模最大的3座土楼云巷斋、庄上城、淮阳楼均位于平和县。只是因为缺席“世遗”,该县多数土楼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中——即便是绳武楼这样的国保文物单位。从南靖县田螺坑景区到绳武楼所在的霞寨镇,20分钟车程内便可让人感受“冰火两重天”的境地。当记者走进绳武楼时,多数房间屋门紧锁,只有两三户人家在楼中生活。采访中得知,这里的所有住户均姓叶,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位访客。多数房间由于很久没有住人,屋内落满灰尘,屋顶生起野草。

    黄汉民在《福建土楼:中国传统民居的瑰宝》一书中将绳武楼称为“单元式土楼中最华丽的一座”,它于清嘉庆年间由叶氏先人叶处候始建,从奠基到完工历时100多年。该楼共有24个开间,处处可见石雕、木雕、泥塑、壁画等,被专家称为“木雕博物馆”。爬上木梯走到土楼二层,一处画工精美的窗户上方的墙体已经部分坍塌,室内白色墙壁也被涂抹得失去了本来面目。

    按照该文物单位的保护要求,楼外檐滴水区100米以内为环境保护范围,但紧靠楼檐周围不到20米处已建起了两座水泥壁砖砌小楼。漳州作家何葆国在作品中写道:“我希望有关部门行动起来,争取把绳武楼列入世遗的扩展项目。不然,绳武楼这座闽南民间艺术宝库、木雕博物馆就注定要永远寂寞下去了。”

    采访中,黄汉民向记者展示了一张土楼复原图,图上的西爽楼是一座典型的单元式方楼,楼内6间祠堂并排,边长90米,外围有护城河。坐落于平和县霞寨镇西安村的西爽楼始建于康熙十八年,原有住户93家,520多人。那时,妇女在前院晾晒稻谷,老人在井边洗刷衣物,壮汉在巷中穿梭忙碌。遗憾的是,这些充满闽南农家生活气息的景象已不复存在,西爽楼的全貌也永久停留在图纸上。2009年拍摄的一张照片上,西爽楼已经部分垮塌。7月28日,记者来到此地时,西爽楼只剩下了一面墙体,曾经宏伟的单元式方楼命悬一线。

    平和县南部的九峰镇现在有土楼51座,镇边的黄田村就集中了8座。除了土楼,九峰境内还保存着许多明清时期的寺院、宗祠、家庙、牌坊等,也因此于2003年成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黄田村最大的土楼是龙见楼,楼墙厚度近两米,有一个大门进出。据九峰镇老年协会主席曾庆兴介绍,这里曾历经三次劫难,最近一次是在大积肥运动中,全镇人来此楼取土,用做肥料,大楼竟然没有倒塌。曾庆兴说,宽阔的院内原本铺满了鹅卵石,现在为了晾晒稻谷全部被改建为水泥地。

    村中的另一座土楼——咏春楼前方后圆,造型独特。记者看到,土楼门口的荷塘边上搭着一座猪圈,由于经常被污水渗入地下,楼基不断下沉,墙体早已发生严重倾斜。据记载,原楼主曾萼于乾隆年间中进士,解甲归田后建起了这座楼,题写楼名者是当时的福建按察使谭尚忠。谭尚忠是清代文学家,官至吏部左侍郎,入仕前和曾萼是同窗。他们一定不会想到,这座规模宏大的土楼在240多年后竟落得如此境地。位于闽粤交界地带的九峰镇是座人口密集的工业镇,一排排旅店和餐馆将土楼的生存空间挤得越来越窄。黄田村的8座土楼本可组成一道别致的风景,但大片的砖瓦建筑已将土楼分割开来。

    或年久失修、或人去楼空、或面目全非,非“世遗”土楼似乎难逃无人问津的命运。“更大范围的福建土楼保护问题应该提上工作日程了。对于那些独具特色但不是‘世遗’的土楼,应该有计划地妥为保护,千万不能只盯着已列入‘世遗’的土楼,而让同样宝贵的资源消失。”黄汉民指出。

    建设性破坏与冻结式保护——土楼活态保护面临误区

    早在2008年,黄汉民就提出过:要警惕土楼旅游中的开发性破坏。为了便于收门票,土楼门口搭建了三辊闸检票机;土楼附近建设大面积的停车场,其代价为侵占稻田、砍伐树木;居民则将门板卸下来用作摆地摊的工具……他将这些土楼形容为“大超市”“娱乐场”。

    “我相信,游客到土楼来,是为了感受这里的乡土气息和民俗文化,而不是为了到这里寻找商业气味。”黄汉民说。

    尽管对土楼的过度开发感到不满,但他仍然认为,旅游发展可以提升人们的思想观念,逐步地把土楼保护推向更高层次。“只要‘真古董’保住了,假古董容易拆除。随着人们觉悟的提高,这些开发性破坏和商业化包装问题还有挽回余地,比如不锈钢旗杆可以拆除,过多的停车场也可以整改。”在他看来,已列入了“世遗”的土楼至少没有被毁灭的危险。“最让人担心的恰恰是,很多有自身建筑、文化特色,但没有列入‘世遗’的土楼,基本处于无人过问状态,继续被毁。”

    在土楼保护和开发中,还有这样一种情况:将楼内居民全部迁出,然后像保护寺庙等建筑一样,将土楼封存起来。黄汉民将这种方式称为“冻结式保护”。他指出,尽管土楼属于生态型的生土建筑,但楼内条件绝非十全十美,比如内院养牲畜极不卫生、楼内不设厕所,这影响了现代居民的正常生活。“土楼既然是活的,就应该允许进行一定程度的改造。由于保护意识不够,曾有居民在改造中将原有建筑改造得面目全非,文物保护部门因此便采取了一刀切的做法。”

    位于漳州市华安县沙建镇上坪村的齐云楼,是目前所知的现存最古老圆形土楼,它有准确的纪年,是我国古建筑文化和民俗研究的重要实物资料。虽然华安的大地土楼群被列入“世遗”,但齐云楼并未入选。如今,居民已经全部迁走,古老的夯土建筑变成了一座空楼。“与宫殿、佛塔等文物建筑不同,土楼是一种活化的遗产,它必须和人结合起来,才能做到可持续的保护和传承。冻结式保护无法形成可持续发展,让当地居民自觉参与才是未来发展之道。而地方政府部门还没有达到这种认识高度。”黄汉民分析说。

    民居开发岂能绕开居民——土楼开发模式尚需探索

    7月26日,记者来到著名的田螺坑景区。3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起纠纷:有村民因不满政府的旅游收入分红方式,扬言要烧毁已经建好的观景台,并对进村的旅游车进行打砸。据媒体报道,当时为了制止村民闹事,警方抓捕了18名村民。

    80岁的老文物工作者、漳州市文化局文物科原科长曾五岳对记者表示,眼看着政府和旅行社都赚到了钱,土楼里的居民却没得到实惠,他们肯定觉得这样非常不公平。“这给土楼开发提出了警示,政府开发旅游,一定不能忽视居民的实际利益!”

    不久后,有人将此事反映至福建省政府的“省长信箱”,并提出建议:世界文化遗产应重在保护,不应过度开发;门票的管理,应由当地村民参与;村民应是土楼最基层的保护者,希望政府调动保护者的积极性,发挥最基层保护者的作用。今年6月27日,一位自称是“南靖土楼拆迁户”的网友,在人民网“地方领导留言板”留言说,县政府对老百姓的补贴一人一年只有20元。“为什么我们南靖土楼成为世遗点后就不被重视呢?”看来,3年前的问题到现在仍有后遗症。

    在南靖县的另一处土楼景区,土楼原住居民成为旅游开发的主体。离田螺坑只有几公里的书洋镇塔下村是漳州著名的侨乡,这里的土楼沿河而建,并均匀地分布在两岸。周围的溪水、绿树和建筑融为一体。尽管不是“世遗”成员,但这里的人气却十分旺盛。相比团队游客为主的“世遗”景区,这里更受自驾游客青睐。

    据黄汉民介绍,塔下村的年轻人过去多在外地打工,见过一定的世面,他们回家后,逐渐将土楼辟为旅馆、搞农家乐,这是一种可喜的自觉行为。居民们逐渐认识到,自己所在的土楼是有价值和魅力的,就不会去故意破坏原有的环境,而是选择自觉维护原汁原味的生态环境。在塔下村,景区主要靠村民自己投资、自我管理、自己受益,政府只起引导作用。

    “遗憾的是,这些好的苗头并不是主流。如何培养土楼居民的参与意识?如何对这些好的做法进行推广?现在很少有人去专门研究这些。”黄汉民有些无奈地说。

    土楼与吃饭的关系

    在平和采访期间,听一位老人讲过这样一件事。当南靖等县为“申遗”而忙碌时,平和某领导大致说了一句“土楼又不能当饭吃”!据说,那时有不少土楼被推倒夷平,然后种上了“可以当饭吃”的香蕉、蜜柚。几年后,福建土楼“申遗”成功,眼看着别人把土楼旅游搞了起来,后几任领导终于坐不住了,纷纷抱怨前任的不作为。以至于后来听说有房地产商来投资清溪楼,县里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前两年还看不上土楼的平和县,为何态度突然180度大转弯?或许是因为县领导发现,原来土楼是可以当饭吃的,而且投资前景比种香蕉更可观。从投资商考察到制定出一系列开发计划,不到5个月时间,不可谓不神速。接下来,为了促成这笔投资,县镇两级领导简直把远道而来的商人当神供着。在他们眼中,“推销平和”远重于修好一座土楼,为迎合投资商马先生的需求,任由施工方对土楼构件进行拆卸。

    面对投资一方,平和县上下唯“马”首是瞻,对于村民一方,政府却一直试图采取回避做法。首先,政府与投资商的协议内容,村民事先并不知晓,而闭门施工似乎更加说明,他们在向村民隐瞒一些信息;其次,他们前面说土楼构件“毫无历史价值”,后却说要在上海展示“土楼文化”,前后充满矛盾;另外,政府有关官员热衷招商原本无可厚非,但作为文物管理者,一直强调“带动一方经济发展”,将文物保护置于次要地位,恐怕有些说不过去,将带动经济发展重任寄托在一座土楼身上,也未免有些一厢情愿。

    对于投资本身,村民起初是赞成的,不然他们也不会以低价将房屋出让。或许其中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更多信息,但可以肯定的是:村民们的质疑和阻挠,均是在信息不透明的前提下做出的。如果说村民是“狭隘的小农思想在作怪”,那么政府的行为也同样十分小家子气。其实,如果双方一开始就注重沟通,结果或许不会太坏。

    据可靠消息,在平和投资受挫的马先生已转战安徽蚌埠,并在今年敲定了新投资项目:4年内在当地建一座“中华古民居文化公园”,总投资是110亿元!此时,平和县领导大概只能羡慕嫉妒恨了。看来,想吃土楼这碗饭并不太容易。

    个案分析

    清溪楼:各方博弈的试验品

    7月28日,记者来到福建省漳州市平和县霞寨镇村东村,探访一座叫做“清溪楼”的圆形土楼。

    当南靖、永定、华安联合申报世界遗产时,平和县上下对此毫无准备,近几年才开始考虑借“世遗”东风,伺机宣传本地的土楼。

    2009年8月,由漳州市文管办主任杨丽华牵线搭桥,来自上海一家企业的老总与当地政府达成了合作意向,欲对清溪楼进行维修、开发。“选择不是文保单位的清溪楼,比较有开发空间。”杨丽华称,开发土楼绝不仅仅是修复那么简单,至少要能带动一方经济的发展。

    听说有人投资修楼,清溪楼的36位业主在第一时间感到高兴。按照投资计划,所有住户搬离了土楼,以每年1200元/间(土楼共36间)低价将楼出租给镇政府30年,由上海企业负责出资对土楼进行修复。

    2010年1月,来自上海的建筑工人进驻清溪楼,此后土楼常常大门紧闭,村民无法得知院内情况。不久有村民发现,维修工人从楼中卸下一些屏风、门窗、石板、石门框等构件,欲将其装车运走。霞寨镇党委宣委陈振平接受媒体采访时称,这些构件要运往上海,并证实“要在上海的星级酒店里仿造一座土楼”。平和县则提出,希望仿建的土楼能命名为“清溪楼”,并提供空间展销平和土特产,以进一步扩大平和的知名度。

    村民却不干了,对此进行阻挠,理由是:“祖宗遗留下的东西绝不允许他人以任何名义破坏。”陈振平则称:“此次拆下来的都是一些破旧构件,并没什么历史价值。”有人又以村民名义在网上发帖称:那些物件很多都相当完好,只是看上去较旧而已。曾在现场采访的福建媒体同行对本报记者说:“在城市打过工的村民见过一定世面,对文物保护有一定的了解,在网上发出呼吁的人也以他们为主。”两个多月后,夹在村民、投资方与政府三方中间的清溪楼只修葺了一半,工程就停滞了。

    据了解,投资方先期投资了300万元,修复土楼后将由当地政府开发清溪楼周围区域,建成“闽南文化生态博览园”。按杨丽华的想法,平和县的清溪楼、绳武楼可跟周边的南靖土楼、永定土楼连成一片,为今后冲刺“世遗”扩展项目打基础。而投资人也正是看中了这一前景。在村民的阻止下,维修工作暂停。即便后来镇政府去做村民工作,也无济于事,一个看起来很宏伟的计划最终夭折。

    当地一位黄姓村民对本报记者称,上海的投资人马某是房地产商,当时还打算把周围的一些耕地租下,在对面的一座山上开辟观景台;清溪楼维修后要改建成酒店,里边还要设立一座土楼研究中心。当然,这些都是冲突发生后才听说的。

    当地专家曾表示,清溪楼能否顺利进行开发,将为平和县今后开发土楼经济提供经验和教训,没想到首次引资开发土楼即宣告失败。整个过程中,政府、投资商、村民一直在为各自利益进行博弈,清溪楼充当了试验品的角色。清溪楼通过此次维修得以完整保存,但不幸的是,此次试探之后,很难再有人青睐它,这座“不是文保单位”的土楼或许注定要继续被冷落。(来源:中国文化报 记者:马子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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